趙軍投降后,白起化整為零分而看守,怕得便是趙人集中鬧兵變。要知道,他們吃飽喝足了隨時都會搞事情,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他們便會群起而攻之,近三十萬的趙軍不容小覷,是敵人還是囚犯誰也說不好,為保險起見,趙軍的百夫長及以上將領(lǐng)被統(tǒng)一在韓王山上看押,三千多將官可比山下的士兵安靜的許多,沒有交頭接耳,沒有勾結(jié)起哄,只是安靜的坐著,看著日出日落。而趙兵則是讓秦將咬牙切齒,本著法不責(zé)眾的原則,無論是哪一處看守都有趙兵不遵守秩序,造成打砸搶的混亂。趙軍仿佛喂不飽的餓狼,那泛著幽靈般的眼神總讓士兵趕到不安,有恃無恐敲著手里的瓦罐示威道:“吃飯!回家!”
周赧王五十五年九月的某一天,天氣晚來秋。這是本該被記入史冊流傳后世的一天,卻被秦始皇焚書坑儒時付之一炬,留給后人的司馬遷之《史記》也不過只言片語,甚至混淆視聽也大有文字,此皆為司馬一言。言歸正傳,且說分散在各處的趙兵被陸續(xù)驅(qū)趕到河谷范圍,黑壓壓的人頭擠滿了河谷腹地,就算是雞零狗碎的閑談都攪的余音裊裊,回旋在蒼穹之上。時間發(fā)展到未時,正是一天之中最熱最令人煩躁的時候,河谷又響起“吃飯”的口號,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口號里多了一句“生殺之命,請武安君答話”,也許是降卒感受到今日的怪異,惴惴不安的害怕像瘟疫般擴(kuò)散開來,他們臨時推選出膽大豪橫的刀疤臉主事,隨著越來越多的降卒不明就里的加入其中,呼喊聲驚天動地,是生是死總歸有個說法,何去何從終究該有結(jié)果,也許確實(shí)只有武安君一言九鼎。
蒙驁擔(dān)心時亥時未到,降卒提前暴動,計劃將無法正常完成,長平勝果很有可能毀于一旦。“趙國的兄弟們,有什么問題直接問我便是,無需勞煩武安君?!薄澳愕脑挷缓檬梗俏浒簿豢?!”“我們只相信武安君,別人說什么也不作數(shù)!”種種。眼看著降卒有些失控,蒙驁不敢怠慢,暫且安撫了起哄的降卒刺頭,只給蒙驁一個時辰時間去請武安君,至于一個時辰之后的結(jié)果,那便是不言而喻了,面對降卒赤裸裸的威脅,蒙驁窩著一肚子火,無奈飛身上馬揚(yáng)長而去。
漫長的等待,讓折騰半天的降卒有些吃不消,頂著能把人曬化了的大太陽,聽著讓人心煩意亂的蟬鳴,還有那坐上去就燙屁股的亂石崗,總之沒有一處是稱心如意的。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刀疤臉在一群擁戴者的擁護(hù)下作威作福,只見他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一屁股坐在大青石上,邊哼著小曲邊抖腿,一副作死的架勢,左右兩個小兵一個不知從哪薅來一大片樹枝給他遮陽,另一個拿著蒲扇死命扇風(fēng),這種享受的感覺長平僅此一例,知道的是囚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土皇帝呢。
“鐺鐺鐺”清脆的銅鉦聲從不遠(yuǎn)的山頭上悠悠傳了過來,谷底的降卒齊刷刷望向聲源處,只見夕陽下一短小精悍的佝僂老頭站在眾多侍衛(wèi)前,不出意外必然是武安君閣下。刀疤臉從從大青石上調(diào)了下來,嘴里的狗尾巴草也被狠狠吐在地上。“敢問閣下可是武安君白起?”“正是老朽?!薄拔浒簿?,我趙軍數(shù)十萬將士已投降七日,要?dú)⒁獎幭ぢ犠鸨悖删瓦@么被圈禁在這峽河谷之中,不知是何用意?”“趙國的兄弟們,既然投降,我白起就一定信守承諾,讓你們有水喝,有糧吃?!薄叭缓竽??就這么耗著?我們要回家!”谷底一片喧嘩,眾人嚷嚷著要回家,場面一度陷入混亂。白起制止了想要出頭的蒙驁,依舊是閉目養(yǎng)神等待谷底暴風(fēng)雨的平息,很快,刀疤臉意識到這么下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見周圍士兵七嘴八舌說個沒完,不禁火冒三丈,一個飛踢將耳根子前最能叨叨的兵油子踹了出去,兵油子像紙片一般飄落在地,哎吆哎吆叫個不停,刀疤臉兇神惡煞的咆哮道,“都他媽的給老子閉嘴!豎起狗耳朵聽好武安君的話!”果真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刀疤臉這一折騰,以他為中心,降卒面面相覷不敢說話,一時間竟靜得出奇。白起對趙卒這番令行一致趕到驚訝與敬佩,不過很快就收斂這份多余的情懷,這時,蟬玉也聞訊趕了過來,站在他身后等待著萬眾期待的答案。
“凡年輕強(qiáng)壯者,入秦籍,兵行伍,耕田桑;老弱傷殘者,明日一律遣返回國?!?p> “萬歲!武安君英明!”各種歡呼雀躍從谷底升華發(fā)酵,昔日的仇敵沒想到竟是此時此刻的救世英雄,趙人無一感恩戴德?!拔浒簿?,此話當(dāng)真?”眾人瞬間又靜了下來,可憐巴巴等待著,白起尷尬笑了笑,看了眼同樣滿懷期待的蟬玉,“君無戲言,白起可信!”
看到降卒們這般天真的喜悅,白起心存慚愧,轉(zhuǎn)身拉著蟬玉的手下了山,兩個人一前一后互不搭話,就這樣背著夕陽而去?;氐綆泿ぐ灼鹱刂魑豢粗s玉,蟬玉思來想去感覺有些怪異,率先開口問道,“祖父,你有話要對我說?”白起被這聲突如其來的“祖父”叫得有些熱淚盈眶,稍作平息還是道出了實(shí)情,“祖父騙了他們。”“什么?”蟬玉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許多,“為什么,一定要死人才算戰(zhàn)爭嗎?可是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們都是投降秦國的俘虜啊!”“我知道?!薄盀槭裁??”“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后車;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糁筅笾婧酰俊唬骸?。’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唬骸?yàn)樘煜抡?,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nèi),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游于襄城之野?!裼璨∩偃?,予又且復(fù)游于六合之外。夫?yàn)樘煜乱嗳舸硕?。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yàn)樘煜抡撸瑒t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o。黃帝又問。小童曰:’夫?yàn)樘煜抡撸噢梢援惡跄榴R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薄澳阒肋@不是我要得答案?!薄罢缒悴幌肼犖艺f的廢話一樣,殺他們又何嘗不是被逼無奈?!”“這是秦王的意思?”“是天下所驅(qū)!””殺降還成了天下所驅(q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薄斑@幾十萬趙軍放回趙國,戰(zhàn)爭還會繼續(xù),這些士兵必然會死在戰(zhàn)場上,而他們也會殺更多的敵人,這都是后話。一旦趙國失去這些士兵,邯鄲就可不戰(zhàn)而勝,天下一統(tǒng)指日可待。墨家弘揚(yáng)的兼愛非攻本無錯誤,可在這混亂的諸侯國之間,除了骯臟的利益,有誰能真正在乎真善美的?難道諸侯割據(jù)民不聊生才能真正發(fā)揚(yáng)墨家思想嗎?”“這和殺降完全沒關(guān)系?!薄澳悄愀嬖V我,這些俘虜該怎么辦?”
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足足僵持了半個時辰?jīng)]有說話。
蒙驁急匆匆闖進(jìn)帥帳,見此情景有些尷尬,剛要退出帳門,卻被白起攔住,“怎么了,有事說?!薄皢⒎A武安君,降卒們還是在嚷嚷著要吃的......”“給他們,畢竟最后一頓飽飯,不過,你要動下手腳!”蒙驁看了看不說話的蟬玉,抱拳甩了句“明白”就出去了。
這一夜,蟬玉翻來覆去睡不著,腦袋埋在被窩里,眼前不斷浮現(xiàn)出屠殺的慘烈場面:
血月,號稱修羅神的死亡魔瞳,歷來便是不祥之兆。
河谷之內(nèi),趙卒吃飽喝足正捂著肚子邊消化邊美夢,今日秦軍竟然破天荒的給了美酒作為送行禮,只是沒喝多少就有點(diǎn)上頭了。耳邊再大的鼾聲都阻止不了他們夢回邯鄲的決心,那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面龐,還有那家的味道。三年了,每一天都是這么的提心吊膽,生與死全在一念之間,戰(zhàn)爭、饑餓、炎熱,種種挑戰(zhàn)讓趙軍倦意甚濃,若不是保家衛(wèi)國,三年是萬萬忍受不得的。而今則不然,武安君打贏了這場仗,還說選擇性放大家回家,至少沒有性命之憂,這樣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下,還被秦軍熱情款待,今晚又如何不能有個好覺??粗底鋫儥M七豎八的睡著,山頭的秦軍可是一番忙碌,巨石滾木,火油箭簇一應(yīng)備齊。蒙驁揪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看了看時辰,到了。只聽一聲炮響,四面八方的巨石滾木火球從山上呼嘯而下,還在睡夢中的降卒一口氣沒上來被碾成肉泥,谷底的生火煮飯的柴堆遍地都是,燥熱的天氣下沾火便著,剎那間一片火海。刀疤臉喝酒喝得最多,自然是睡得像死豬一般,但他身邊的兩個小跟班確實(shí)機(jī)警得許多,炮響之時,便察覺不對,立馬瘋狂搖曳刀疤臉,哪怕是給了他兩個耳光,刀疤臉依舊是吧唧著嘴,小跟班情急之下,大呼:“快,把小個子找來,童子尿能醒酒?!薄罢婕??管事?”“管不管事我不知道,先找來試試再說?!毙€子,是去年才被送到長平,今年也不過十二歲,個子矮矮的,大家不知道他真名,說實(shí)話也記不住,只知道他年紀(jì)小小的,個子矮矮的,大家就起了個‘小個子’的外號給他。此時的他正躲在一塊巨石旁,小跟班找到他,拉著便往刀疤臉處跑,邊跑邊說,“有尿沒?”“不知道?!薄坝袥]有尿你還不知道,傻了你這呆瓜,快尿!”小跟班幫他脫下褲子,顫顫巍巍的拿了個陶罐接著,“看準(zhǔn)了,奶奶的,尿小爺手上了,哎呀,真他媽的騷氣?!闭垓v了一番,小跟班把接了半壺尿‘嘩’的一下霍到刀疤臉上,只見刀疤臉猛地嗆了一口氣,擦了一把臉,破口大罵,“媽的,不要命了?!薄按蟾?,秦軍殺過來了,白起騙了我們!”“拼了,有家伙的抄家伙,沒家伙的搶家伙,老子非得把白起的腦袋擰下來!”
這是一場獵人與獵物較量的游戲,一者為了勝利,另一者為了生存。
秦軍已經(jīng)開始地毯式收割性命,包圍圈不斷被壓縮。躺在地上無論生死,總要被其手中的長戟戳上兩個窟窿才行。經(jīng)過短暫的恐慌,降卒開始有組織的反抗,有的拿著樹枝,有的拿著石頭,甚至還有拿著陶罐作為武器,總之五花八門的武器防身,有些算是武藝超群的趙卒,殺了秦兵,從他們手里搶過來長戟、佩劍、箭羽分給周圍人,算是有個趁手的家伙。死亡面前,人類總是可以迸發(fā)出意想不到的勇氣與精力,經(jīng)過一夜的洗禮,雖然趙軍被打得措手不及倉促應(yīng)戰(zhàn),致使死傷無數(shù),但僅存下來的幾千趙卒確是以一敵百銳不可當(dāng)。他們正面向外,身后護(hù)衛(wèi)著傷員與老幼,與秦兵僵持對峙著。蒙驁站出來,大喊道:“放棄抵抗,接收現(xiàn)實(shí),保證留你們個全尸?!薄昂?,你們這群秦狗,言而無信,要?dú)⒕涂茨銈儽臼?,還想騙我們,呸,橫豎都是死,拼了!”蒙驁被刀疤臉的一頓輸出有些面紅耳赤,確實(shí)自己理虧在前,現(xiàn)在說什么也沒用,既然口說無憑,那就只有打!
秦軍的鐵甲重步兵可謂天下聞名,這次蒙驁開始動真格了,清一色的秦軍銳士開路,機(jī)械收割著負(fù)隅頑抗的血人。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三個時辰,趙軍方面體質(zhì)都已經(jīng)到了極限,沒有補(bǔ)給沒有援兵,降卒戰(zhàn)至最后一人——刀疤臉身中數(shù)箭,胳膊也被砍掉了一支,最后被無數(shù)長戟扎成了篩子。他安詳?shù)某砗蟊Wo(hù)的人微笑,丑陋的刀疤臉更顯猙獰,也許這是他最好看的時刻,咣當(dāng)一聲栽倒在地。蒙驁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尸體,內(nèi)心翻江倒海感慨萬千,士兵向前把蹲在尸體后面的降卒像拎小雞仔一般拎了出來,千夫長稟報就剩下二百四十名,而且年齡都不大,最長者才不過十一二歲。蒙驁這才醒過神來,原來這些小兵是戰(zhàn)死士卒的后裔,他們雖然是在拼命保護(hù),可結(jié)局卻不是他們能左右的,看著灰頭土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孩童,不免心生惻隱?!翱春盟麄儯辉S殺,也不許放跑一人,等我命令?!?p> 死尸埋掉!河谷填平!
白起坐在帥帳,一夜沒合眼,直到蒙驁躡手躡腳進(jìn)了帳門,這才雙手揉了揉太陽穴?!盎疃几赏炅藛幔俊薄皢⒎A武安君,完事,只是......”“支支吾吾的,直說便是?!薄斑€,還有二百四十名幼童尚未處決?!薄盀楹危俊薄斑€請武安君網(wǎng)開一面,放了他們吧。”蒙驁說著,單膝跪地請命道。“也罷,就放他們回去吧,本不該牽扯到戰(zhàn)爭里的。”“謝武安君不殺之恩,末將這就安排遣返?!泵沈堈f著便要往外跑,開心的像個孩子一般。白起抬起頭,喊了一句,“蒙將軍?!薄拔浒簿捎蟹愿??”“沒事,去吧。”白起欲言又止,擺了擺手。
白起起筆寫下:“王上,長平戰(zhàn)事已定,凈殲四十五萬之中,遺二百四十名孩童遣返?,F(xiàn)請命乘勝追擊,攻破邯鄲,覆滅趙國,請我王定奪!”
“報——”侍衛(wèi)稟報,“啟稟武安君,王龁將軍及左更司馬梗將軍攜王命拜見?!?p> 白起冷笑一聲,“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