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了水,沒了糧,肚里空空妹心慌;天老爺,河太公,不下雨來刮陣風(fēng);可憐地里莊稼旱,阿爺阿媽愁心煩......哥執(zhí)戟,弟執(zhí)矛,長平鏖戰(zhàn)啥時好;趙奢死,趙括戰(zhàn),父親英雄兒好漢;年紀輕輕我看行,不教秦人過長平!”一群蓬頭稚子吟唱著最近流傳的兒歌,手里拿著自制的風(fēng)車,蹦蹦跳跳的在田間的嬉戲打鬧。
趙王的輦駕是由兩匹花色不一的老馬拉著,仔細看竟然還有多處傷疤,很明顯這是被置換下來的戰(zhàn)馬。趙王也不計較什么,對于諸侯出行車駕的規(guī)格和排場,他已經(jīng)毫不在意,國人受難,他如坐針氈。趙王丹下了馬車,周圍的國民都匍匐在地,除了老人就是女人,就連車輪高的孩子都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趴在地上,口呼“我王萬年,趙國萬年?!壁w王扶起眼前的老者,示意眾人起身,哽咽的說道:“鄉(xiāng)親們,受苦了?!北娙艘妵绱梭w察民情,亦是熱淚盈眶,老人直接控制不住身體抽搐起來?!疤鞛?zāi)人禍,避之不及,唯有眾志成城,渡過難關(guān)也?!?p> “老者說得句句在理,如今正值國難當頭,外有秦軍大兵壓境,內(nèi)有全國大旱無雨,已然是彈盡糧絕,咬牙度日,不過請鄉(xiāng)親們放心,官府會盡快解決灌溉問題,此事就交由平陽君統(tǒng)籌。長平暫且不開戰(zhàn),就先去廉頗處借十萬精兵回來協(xié)辦,必須在十日內(nèi)處理得當,此差事就交由平原君辦理?!?p> 眾人聞詢,皆大呼“王上圣明,王上萬年?!?p> “老人家,高壽乎?”
“啟稟我王,愚妄活,現(xiàn)七十又四,已是古稀之年也?!?p> “肅侯生人,歷武靈王、惠文王,已然是四代老人也。”
“慚愧慚愧,愚從軍三十年,殺敵七人,殺過齊人,也殺過中山人,就是沒殺過秦人,可惜這把老骨頭不能為我王分憂,只得送兒子孫子去長平,為國效力了?!崩先苏f著便挽起衣袖,把胳膊上的、背上的刀疤和箭空露給趙王看,后邊的老人也紛紛掀起衣服,將身上的“光輝歲月”展現(xiàn)出來。
“老人家,你們是大趙的功臣,寡人記下了,是你們的血淚成就今日大趙的輝煌,是寡人照顧不周,冷落諸位了,說說,爾等想要何等賞賜,寡人極力滿足?!壁w王丹看著眼前的斑斑傷痕,心中不忍,雙手緊緊握著老者的粗糙的手。
“愚等能有何奢求,只求上天保佑,盡快下雨,以緩旱情;長平大捷,子孫凱旋歸來。我等已是黃土埋到了脖子,金銀如糞土,官爵如浮云,早已看淡矣。”
“是啊是啊,我等老趙人只有一個心愿,那便是盼著趙國越來越好,子孫不再受饑餓寒冷之苦就是我輩之福。”
“不愧我大趙慷慨激昂之士,大家放心,趙國會越來越好,趙丹向大家保證,絕對!”
......
“廉頗老賊,混賬東西,混賬東西!”趙勝氣呼呼的沖出平原君府,站在門口,指著西方大罵廉頗,侍女提著鞋襪一路追了過去,嘴里還嘟囔著“君侯,還未穿鞋襪......”侍衛(wèi)看到怒發(fā)沖冠的平原君,呆呆的看著他不敢靠近,緩過神來的趙勝略顯尷尬,見周圍人都注視著自己,瞬間面紅耳赤,撓了撓頭,笑著自嘲道,“奇怪,這鞋襪怎么沒跟過來呢?”
“丞相,這不鞋襪在后面追過來了嘛。”
趙勝聞聲看去,原來是傳舍吏子李談,“李談啊,有何公干?”
“丞相可否借一步說話乎?”
“隨我來?!壁w勝擺了擺手,提著鞋襪的侍女候在一旁待趙勝大步走進廳堂,這才小碎步跟了進去,“李談,從平原府上出去,也得有三年了吧?!?p> “是也,感謝平原君栽培,算下來已是離府三年又四個月了?!?p> “這還是第一次回府探望吧,無事不登堂,說說有何事?”
“為丞相之事而來。”
“李談啊李談,何時做上了說客?對了,勝能有何事,有勞閣下掛念?!?p> “為將相和而來!”
“洗耳恭聽?!壁w勝收斂起剛剛的浮躁,臉色突然嚴肅起來,重視起來。
“當年趙國討伐燕國,蘇代游說趙惠文王曰:‘今者臣來,過易水,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拑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鲆嘀^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并禽之?!菸耐踔湟?,退兵?!?p>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勝聞之,然不知閣下意欲何故?”
“趙國,萬乘之國也;東拒燕齊,西抗強秦,北戰(zhàn)匈奴,南下韓魏,可謂錚錚鐵趙。然國人皆知,丞相與廉頗老將向來政見不和,如此便有了邯鄲派與外援派兩個派系,長平之戰(zhàn)爆發(fā)伊始,丞相守天門廉頗不救,以致王龁長驅(qū)直入,收得上黨十七城,后廉頗受命把守長平兩年有余,本著長守不攻,鏖退強敵,丞相則反其道而行之,臨陣換將,急攻急勝,擾得趙王左右不定,遲遲不能決斷,如此將相不和,如何能抵擋君臣同心的虎狼秦師呢?”
“危言聳聽!強詞奪理!”趙勝氣得有些發(fā)抖,“與廉頗政見不和,勝不否認,然閣下言廉頗不救勝,勝故作編排換將主攻,實乃小人揣度,若如此思忖,勝請閣下速速離府,以免失了臉面!”
“丞相剛在府門前之惡語相向,難道有假?”
“此乃氣話,當然不作數(shù)。”
“丞相,李談并非狼心狗肺之徒,今日見丞相,乃是欲解丞相心結(jié),談言語直白如有頂撞還望擔待,李談乃是拳拳報恩之意,還請丞相以大局為重,支持廉頗將軍固守長平,耗退秦軍。”李談見趙勝不言語,繼續(xù)說道,“丞相之憤怒,乃是廉頗將軍不放士兵歸田勞作,以致碰了一鼻子灰,要知道廉頗將軍畢竟有他的難處,面對少說也有四十萬的秦軍,就算是睡覺,也該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勢均力敵的兵力,守住實乃不易也。國內(nèi)雖說缺少勞動力,但老人婦孺卻是可以循序漸進,只要運用得當,還是能夠完成開渠灌溉的?!?p> “這些你是從何得知?”
“是丞相的臉色告訴我的,憤怒帶有憂思,焦急兼有無奈。”李談侃侃而談,“不繞彎子了,談知道趙王命平陽君督辦糧草,平原君負責調(diào)兵。要知道,長平的壓力世人皆知,廉頗將軍對峙手握四十五萬秦軍的王龁,本就兵力捉襟見肘,抽調(diào)十萬回歸鄉(xiāng)里,不碰一鼻子灰才怪呢?!?p> “哼,三十萬也是守,四十萬也是守。百里石長城,如此堅固的壁壘豈會輕易攻破,廉頗就是故意不放人,誠心給我作對!”
“莊子曰:小心駛得萬年船。廉頗將軍要為大趙負責,不得不考慮千里堤壩毀于蟻穴的道理。再說秦軍之戰(zhàn)力天下聞名,野王、天門、上黨諸多戰(zhàn)役皆在眼下,秦軍強于趙軍,如果被王龁鉆了空子,只怕三十萬趙軍真的難以抵擋虎狼秦師?!?p> “那以你之見,這長平軍不能調(diào)了?”
“對?!?p> “不但不能調(diào),還要諫言趙王支持廉頗把守長平不得動搖?!?p> “呵呵,那勝如何向我王交差?國內(nèi)旱情怎么辦?”趙勝把袖里的竹簡遞給李談,“你先看看吧,如之奈何?”
丞相平原君啟
頗奉趙王命抵擋王龁之四十五萬秦師,掐指算起已是兩年有余。趙國十三歲起男丁會師于長平,頗誠惶誠恐,王龁用兵,詭計多端:偷襲、用毒、斷水、地洞種種,頗已是進退維谷,堪堪防守。長平乃是邯鄲西部屏障,故關(guān)若破,秦軍即可長驅(qū)直入,過中牟、武安,便是兵臨邯鄲城下,還請丞相鼎力相助,不出一年,秦軍必退,還請理解。
然國內(nèi)旱情蔓延,王上與諸位同僚費心,全力補救,頗自是心知肚明,但長平守軍一兵一卒皆不可調(diào),一者兵力本就懸殊,防御秦軍大規(guī)模進攻,捉襟見肘,守得長平非四十萬不得以守之;二者,戰(zhàn)場局勢瞬息萬變,秦軍安插的暗探眼線,實時報于王龁,十萬之數(shù)一動,秦軍必然窮追猛打破我長平,到時內(nèi)不平而外已亂,家無糧而國亦破也,還望斟酌!
廉頗手書
“廉頗將軍之擔憂不無道理,不過談以為丞相自有妙計,為何卻說無能為力乎?”
“妙計?吾怎不知,既然是來游說,別繞彎子勝洗耳恭聽。”
“遠水可解近渴,何不求兵于信陵君乎?”
“對啊,向魏國借兵,無忌不會見死不救的,勝這就去王宮匯報我王,不能再等了?!壁w勝三下五除二穿上鞋襪,收拾好行裝,從李談手里把竹簡奪過來,人已經(jīng)到了門口,飄過一句話,“李談啊,自便,勝就不送了。”
......
趙王丹送走趙勝,手里還攥著這卷竹簡遲疑著?!皟?nèi)不平而外已亂,家無糧而國亦破”,讓這位年輕的君王心中不安,而讓他更為不安的是廉頗的自作主張,屢屢抗命,讓趙王丹著實感到這是一匹脫韁的野馬,完全不受控制。畢竟廉頗侍奉過武靈王、惠文王兩代明君,功績昭著威名顯赫,可他功高蓋主,目無君王,總是唱反調(diào),讓趙王丹又愛又恨,這也是他為什么繼位以來,對廉頗藺相如冷落的一個原因。如今國內(nèi)旱情如同洪水猛獸,莊稼得不到河水灌溉,明年更是餓殍遍野,趙國將不戰(zhàn)而潰。這十萬兵是趙王丹用平原君之口以“借”字為名,卑微的征求廉頗同意,結(jié)果卻是這般答復(fù),這四十萬趙軍難道成了他廉頗的私家兵,有進無回了嗎?怪不得傳聞廉頗乃是中山苦陘人,自中山國滅國,他便隱忍等待時機復(fù)國,現(xiàn)在在長平遲遲不戰(zhàn),乃是蟄伏蓄力,擁兵自重,等趙國拖垮,擊退秦軍,奪取趙國政權(quán)。如果是這樣,那趙王丹的處境就太危險了,長平的指揮權(quán),還需從長計議。
平原君趙勝領(lǐng)了趙王命,帶上國書便馬不停蹄直奔大梁而去。
龜裂的大地在火熱的艷陽炙烤下無精打采,殘留的水分也被拂來的熱浪剝奪的干干凈凈。三騎黑馬從官道呼嘯而過,揚起的黃塵游離在空氣中久久不能散去,平原君策馬揚鞭,看著道路兩側(cè)衣衫襤褸的流民拄著樹枝背著行囊順著官道向前挪動著,他們不知道該去哪里才能活下去,至少一直走下去,所欠的賦稅就會隨之消散,所過之處能果脯的都已經(jīng)食之殆盡,樹皮草根一概都別搶光,他們就像蝗蟲一般,清理著大地上最后的一絲綠意。趙勝及其隨從看在眼里,也無法改變,留下兩行熱淚,一聲不坑的消失在天際之間。
“姐夫,這般緊要關(guān)頭來我府上,必然是有重要事情相商?!濒骠婀诱迳喜?,遞給衣冠華麗的中年男人。
“無忌,姐夫此來,確實有救命之急,無忌一定要幫幫姐夫,幫忙趙國啊!”
“姐夫哪里話,有話直說,無忌赴湯蹈火!”
“本是要直接面見魏王,保險起見還是先給你打個照面?!蹦腥藦男渥永锾统霾瘯?,“這是國書,你先看?!?p> “借兵?還是十萬!”信陵君吃驚道,“只怕魏王不會答應(yīng)?!?p> “無忌,這也是姐夫先找你商量的原因,你可得想想辦法救救趙國啊。”
“實不相瞞,前些日子秦國使者來魏要挾我王言:若魏國助趙增員一兵一卒,救助一粟一米,武安君即可出函谷關(guān),征討我國。姐夫你是知道的,我王向來膽小,秦國之威脅讓我王寢食難安,莫說是救助趙國,就算是接件姐夫,我想都難。”
“現(xiàn)在秦國舉國兵力皆在長平,哪能拿出其他部隊攻打魏國,這種鬼話魏王也信?”
“伊闕之戰(zhàn),斬首韓魏聯(lián)軍二十四萬,伐魏之戰(zhàn),攻克大小城池六十一座,還有眼下的華陽之戰(zhàn),斬首魏趙十五萬,只要是武安君攻魏,魏國就是損兵折將,丟失土地,魏國上下皆畏懼秦國,畏懼武安君,聽說伐魏便是驚魂未定,只怕無忌也是幫不上姐夫了?!?p> “據(jù)密探來報,武安君白起病危,時日不多矣。”
“不知真假,只怕我王亦或不信,除非真的殯天?!?p> “哎,沒想到堂堂大魏國竟然畏秦如虎到如此地步,實在令人發(fā)指?!壁w勝狠狠地拍在大腿上,深感遺憾,又有些不甘,“無忌,你看這樣,我王國書說的明白,不是借兵攻打秦國,而是借兵來主持國內(nèi)旱情,疏通渠道灌溉莊稼,如此也不違背魏王之心意,你看如此可有轉(zhuǎn)圜余地?”
信陵君魏無忌背著手,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突然,鄭重其事的說:“姐夫莫慌,無忌這就進宮求我王借兵,但有一言無忌要說,借十萬之兵于趙,我王定然不會答應(yīng),還需在國書稍作改動方可?!?p> “眼下全聽你的,莫說一字,就是全改,能借到援兵也可?!?p> 魏無忌將帛書攤在案幾上,將“借十萬之魏武卒以解趙國燃眉”中的“十”改成了“予”,解釋道:“我王懼怕秦國,若說十萬那便是半數(shù)魏國兵力,那便是天文數(shù)字,又豈會答應(yīng)?無忌將此改為萬數(sh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也?!?p> “還好無忌機警,如此勝全聽無忌安排?!?p> “無忌這就進宮面見我王,若無成效,你我再從長計議?!?p> “然也?!?p> 夜已深,平原君坐在庭院里,皎潔的月光如同輕紗一般披在他的身上,夜是這么安靜,似乎一切都鉆進被窩睡著了一樣,信陵君已經(jīng)去了一天,猶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看來游說并不順利,不出意外的話魏王應(yīng)該是不同意救援趙國。無聊之際,嘴角默默吟誦起詩經(jīng):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話音剛落,便聽到信陵君府門咯吱打開,不用多想是無忌回來了,趙勝起身迎了過去,借著月光趙勝仔細打量著魏無忌,面色憔悴蒼白,怕是很難有好消息,有些失落,又有些無奈,“無忌,辛苦了?!?p> “姐夫,無忌無能,我王只是答應(yīng)派五千魏武卒入趙,而且還要喬裝成流民,秘密入趙?!?p> “五千?已經(jīng)超出我的預(yù)想,五千就五千,也比沒有強,辛苦無忌了?!?p> “姐夫,明日我召集府上家兵門客應(yīng)該可得千人同往,信陵乃是無忌封地,家老前去募兵,相比可得一兩千人之數(shù),無忌也就只能幫到這里了。”
“知足矣,別無他望?!?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