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大概再過一個時辰天便亮了。邯鄲的夜禁剛剛解除，四大門像剛睡醒一般緩緩打開，各條街道除了常例灑水打掃街道的小吏，極少有人走動。
平原府的側門被咯吱打開，一襲黑衣探出頭左右觀察無人后，熟練的從門縫中擠出來，悄然帶上門，躡手躡腳溜入胡同，七拐八折的來到異人府前，推門徑直進了異人書房。
異人招呼黑衣人對坐，將早已燒好的熱水沏茶，繼而笑著對黑衣人說道：“蒙唐前輩近日可好？”
“托公子之福，一切皆好，我老骨頭還能折騰，不知公子緊急召喚有何吩咐？”黑衣人脫下風衣露出蒼白的頭顱，骨瘦嶙峋的身材更顯佝僂。
“咸陽昨日來信，托異人交于家老，是蒙驁將軍寫于你的。”異人說著，從袖子里抽出竹簡遞給老人，老人顫抖的接過家書，滿含熱淚的看完內容，“謝過公子，謝過公子，蒙驁兄長言明：蒙氏族長同意蒙唐認祖歸親，并表示潛伏邯鄲為秦出力是忍辱負重，族眾對我也是理解和支持?！薄翱偹闶橇藚s一樁心事，這是好事啊?！薄笆前。商浦膳c蒙驁之蒙乃是同宗同姓，蒙氏一族本是齊國大戶，當時的齊湣王暴虐無道，忠奸不辨，整個朝堂都陰氣沉沉，臣民敢怒不敢言，其后孟嘗君專政，連年戰(zhàn)爭，齊國大傷元氣，民力盡竭。忠貞的義士被殺害，智慧的諫臣被流放，勇武的猛將被驅逐，整個齊國面臨著滅亡的陰霾中。族中長老表決，全族舉遷到秦國休養(yǎng)生息，誰知隔墻有耳，消息傳到了齊湣王耳中，齊王大怒，派出兩千禁衛(wèi)軍包圍蒙府圍剿族人，慶幸的是齊王的小妾華姬剛好在場，而華姬與族兄之妻有姐妹之情，不忍殺戮，冒死將此消息傳了出來，蒙氏這才免遭滅族之危，西逃秦境，但追兵不依不饒，男性族人為了保護老弱婦孺，戰(zhàn)死在西遷的路上，而我正是在途經(jīng)趙國時受傷藏匿在此，齊人不敢明目張膽殺人，只得穿上便服殺人取首，為躲避災禍，尋求庇護，蒙唐知道齊國不會以為一個逃難者而得罪趙國權貴趙勝，于是隱姓埋名，化名唐蒙來到平原府上打雜，這不知不覺已是二十六年有余了。后來勝公子見我老實持重，便讓我打理府上事務，這才到了家老的位置?！?p> “是啊，蒙唐前輩能獨自漂泊異地二十多年，初心不改，實屬難得啊?！薄肮?，當你到了老夫這把年紀就體會得到了，落葉是要歸根的?！薄爱惾松钣畜w會，尤其是帝王家的子孫，有家回不得，親人不相認。只有像棋子一般被人擺布，生死看天意，去留不由我。”“都怪老夫提起傷心事，不講這些不講這些了?！薄懊商魄拜吅貌蝗菀讈硪淮?，異人不該掃興。是這樣，異人有兩個墨家朋友，他們對秦趙的上黨之爭有些想法，是故約前輩來此，為我們解疑答惑?！薄叭绱耍戏蚓筒豢蜌饬耍皇悄愕膬晌荒遗笥言诤翁?？老夫為何不見他們兩位？”“前輩莫怪，兩位小友昨日剛到異人處，聽說是從野王過來的，舟車勞頓一定累壞了，是故今日并未早早叫醒他們，不如這樣，你我對弈一局，待天亮再說如何？”“也好，平原君不在家，老夫今日也就放肆一回，陪公子大殺一局，還別說，這棋蟲一叫，還真手癢了許多?！?p> 時光荏苒，光陰如梭。不覺天已大亮，趙伯慣例便是把庭院掃一掃，而小香則是打理院交的花草。小七和蟬玉幾乎同時出門，伸著懶腰問候早安，小七看著溫馨的小院，喃喃道，“小七，若是有一天我們也擁有這樣一個小院，朝陽出來就打掃庭院，夕陽落下就打理花草，過這樣平平淡淡的生活也蠻好的嘛?！薄斑@不就是我們墨家所向往的理想世界嗎？如果兼愛非攻的理念傳至每個人心里，沒有戰(zhàn)爭，人與人之間充滿愛，那你剛剛所說的就能實現(xiàn)了。”“其實我們現(xiàn)在也可以，放下一切，隱居到一個沒有戰(zhàn)爭的地方。”“現(xiàn)在還不行，師姐還有心事未了。”
這時，小香摘了兩朵小花，蹦蹦跳跳跑到二人面前，笑著說，“蟬玉姐，這是送你的小花?！薄昂煤每窗。x謝小香?！薄跋s玉姐，小七哥，異人公子和客人在書房已經(jīng)等你們很久了，趕快過去吧。”“奧？客人？等我們？”“是個老爺爺，都喝了兩壺茶了，小香已經(jīng)見過他兩次了，每次都是天不亮就來了?！薄昂玫?，我們馬上過去?！薄爱惾斯诱f了，你們二人直接進去就行?！?p> 小七和蟬玉進了書房，便看到異人與一白首老頭對坐弈棋，已經(jīng)是第三盤棋了，二人下棋不言不語，各顧各的落子，棋盤上的棋子基本都快占滿。異人抬頭忘了一眼二人，主動介紹道，“來，我來介紹下，坐在我對面的便是昨日向二位提到的好友——蒙唐前輩，現(xiàn)在是平原君府上的家老?！薄耙娺^前輩?！薄斑@二位便是墨家小友，小七和蟬玉姑娘?！薄袄戏蛴卸Y了?！薄扒拜?，棋局封存我們回頭再繼續(xù)，不如一旁聊天，可否？”“正有此意。”
四人還了個位置坐下，蒙唐率先發(fā)問：“不知兩位小友有何訴求說與老夫？”
“蒙唐前輩您好，我二人是為秦趙兩國而來?！跋s玉頓了下，繼續(xù)說道，”秦趙開戰(zhàn)已是在所難免，秦王已命王龁將軍率大軍兵臨上黨，不日便回開戰(zhàn)，想必前輩已是知曉。”
“的確，趙王不費一兵一卒白得上黨十七城，半月之前平原君親率大軍接管上黨，把守城池，想來這場惡戰(zhàn)是在所難免了?！?p> “敢問前輩心系趙國還是秦國？”“哈哈，看來異人公子還沒給你們說過我的事情吧，既然都不是外人，來，這封家書你二人看下便知?！?p> 蟬玉接過竹簡，一目十行，很快看完通篇，驚奇的說道：“沒想到，蒙唐前輩是秦國大將蒙驁的族弟，真是深藏不漏啊?！薄捌鋵崒戏蚨?，秦國也好，趙國也好，勝負已然不重要，老夫只是覺得公道自在人心，老夫只是據(jù)實而言，不想偏袒任何一方?！薄扒拜吂簧蠲鞔罅x，蟬玉拜服?！薄袄戏蛑皇怯X得此戰(zhàn)不該打，趙國搶了秦國的戰(zhàn)利品肯定是有錯在先，可是秦國的戰(zhàn)利品是從韓國身上割下來的，也是不義之財，這一來一回都不在理?！?p> “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正如前輩所說：今趙國竊他國十七城，如此見利而忘義，實在令世人所不齒。秦國以強欺弱，巧取豪奪亦是令人咋舌，可戰(zhàn)爭終究是戰(zhàn)爭，尤其是雙方都是不義之源，反倒是讓墨家左右為難?！毕s玉道。
“雙方都是錯，打仗便是錯上加錯，至少戰(zhàn)爭給平民帶來的只是苦難?！?p> “不瞞前輩，我二人此番邯鄲一行，便是本著找到避開戰(zhàn)爭的方法，不曾想秦趙之爭已是箭在弦上，前輩見多識廣，不知可有計策停止這一切?！薄靶」媚锟墒歉呖蠢戏蛄?，不過老夫還要說一句：六國之間蠅營狗茍，無非便是利字當頭，土地、人口、財寶皆是六國爭搶資源，就拿上黨來說吧，秦國就看中了這塊土地想占為己有，那是豪奪。趙國順手牽羊，把秦國做里的肉給搶了去，那是巧取。當兩個強盜洗劫完面對分贓不均的時候，只會大打出手，誰也勸不了，誰也不敢勸。老夫斷言：秦國和趙國的這一仗是非打不可?！?p> “那依前輩所看，秦國和趙國在上黨避免不了刀兵相見了？”“實不相瞞，在王龁攻打野王之際，秦相范睢曾來過邯鄲，秦趙有盟便是瓜分上黨諸城，此盟秘密簽署，全待秦軍獲勝，趙國等著分城，不料上黨主動獻城于趙王，對于利益的分配上，至少趙國的態(tài)度是一定要吞下十七城，而秦國就不用說了，先禮后兵是在所難免，所以老夫認為：仗，是一定會打的?！薄澳鞘雱偈胴摽捎行臄?shù)？”“欲判上黨勝敗，老夫實難揣測，畢竟勝敗乃是兵家常事，我這老頭子向來不過問刀兵之事，如何判斷？”
“異人覺得秦趙開戰(zhàn)，勝負難料，上黨，大家都抱著必得之心，都會全力以赴應戰(zhàn)對手，想要三言兩語判定勝負，實在是難啊?！?p> “不過平原君那日領命進駐上黨，就在出征前夕，大擺宴席與賓客，要知道平原君府上人才濟濟，那夜紛紛諫言，此中重重老夫尚且記憶，不知二位可有興趣？”
“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