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城沉寂著。云卷云舒,云舒云卷。日出日落,日落日出。地上是冰,天上是云。冰上是風,云上是陽。風卷動著云,陽卻融不化冰。一日日,一天天,永恒著冰的寒冷,風的凜冽,云的冷淡,陽的癡情。
寒城廣場依然寬闊,遠處山峰依然高聳。然而,廣場里已沒有了萬思凝,她被帶離了天際,遠走天涯。高山上卻埋藏著孟回程,他形神俱滅,無聲無息。
...
春去秋來,秋去春來,一只鳥打破了寒城的沉寂。
這是一只北歸的鳥,它并沒有落下,只是在寒城的上空飛過。它感受到了寒城的寒冷和空寂,鳴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卻響徹了整個寒城。遠處的高山受到了聲波的震動,它的回聲回應了鳥兒的鳴叫。鳥兒又叫了一聲,再次換來了一聲回鳴。鳥兒來了興致,它再叫,山再鳴,它再鳴,山再叫。一鳥一山應喝著。
但,漸漸地,鳥兒失去了興趣,它拍了拍翅膀,飛走了。山也無聲無息了,寒城恢復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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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風刮來了一粒種。這種子來自遙遠處的一棵樹,它在風中飄零,尋找沃土。
它向地面扎去,地面很硬,那是冰的硬,地面冰冷,沒有土地的溫暖。它再用力,地面仍是那么堅硬,那么冰冷。這里有水分的味道,卻沒有泥土的芳香。
種子失望了,恰好一陣風刮來,它抓住了風,隨風飄走了。
冰笑了,誰也攻破不了它的冷寞,寒城再次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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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跑來兩伙人,五人在前,八人在后。八人赤搏上身,五人光著雙腳。
寒冰沒能阻擋光腳的踏入,因為光著腳的人本就是慌不擇路。冷風也沒能嚇退赤身者的狂奔,因為光著身的人只顧著追逐。
這是兩伙仇敵的追逃。漸漸地,他們的距離越來越小,在光腳踏至廣場中心的時候,赤身也閃現(xiàn)在了那里。就在萬思凝被帶走、孟回程被踢飛之處,追者手起刀落,逃者身首異處。
看了看被殺死的幾人,殺人者揚長而去。死者躺在堅冰之上,他們沒有了氣息,但冰已不是原來的冰,死者的身體在倒下的時刻,體溫溫暖了冰,血液也溫暖了冰,雖然時間短暫,不久,身體和血液便被冰消散了溫暖。尸體和血液也成了冰,不同顏色的冰,一片血紅的冰。而突然刮來的風,卷走了溫暖的氣息。
寒城仍然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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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秋去春來,斗轉星移,星辰變換,就這樣,孟回程在寒城、在寒城的高山中,沉寂著。他沒有生命,沒有氣息,他只是一張薄薄的皮,皮下是馬皮,皮上是貓皮,貓皮上是鳥皮。他不能移,也不能動,他只是一張薄薄的皮,皮外是山,山外是冰,冰滿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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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秋去春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這一天,一只鳥飛來。它是只北歸的鳥,數年前,它曾飛過寒城,在此停留。它的鳴叫,曾打破過寒城的寧靜。它雖離去,但記憶中卻印下了寒城。這次的回歸,它突然想起了寒城,想起了那能與它的鳴叫產生共鳴的大山。于是,它飛了過來,飛上了寒城的天空。
它鳴叫了一聲,要喚醒大山,聽到那令它懷念的回鳴聲。
山回響了,鳥再鳴叫。聲音依然不大,聲波也不大。但聲音傳的很遠,聲波也傳得很遠。
聲波穿過了冷風,穿過了寒冰,穿透了大山,傳到了埋在山里的孟回程的皮上,一波波,一波波,不知多少波后,皮竟然有了震動。
于是,鳥在鳴叫,山在回應,皮在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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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的震動不是生命的震動,但皮的震動卻能激活生命。皮很薄,它是由億萬細胞所構成。億萬細胞都已死去,只在其中,有一粒異類,隨著震動,竟然奇跡般地,漸漸圓潤,漸漸變大,漸漸恢復了生機,它活了。
它曾在孟回程的身體里活了十六年,又在寒城大山中死了無數年。它雖小,只是一粒細胞,但它能奇跡般的沒有死去,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更加奇跡的是,它還存有意識。
它活著,誰能說這不是孟回程在活著,它有意識,誰能說,這不是孟回程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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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鳴叫著,山回應著,皮震動著。這粒細胞更加活躍了。它的意識穿越了大山,穿越了寒冰,穿越了寒城,穿越到了過去,穿越到了未來。它穿越了古今,處于了混沌之中。
這個意識還太弱小,它只是一粒細胞的意識。
它感受不到天,感受不到地,天地無界,天地無垠。
它感受不到日,感受不到月,日月無光,日月無亮。
它感受不到風,感受不到雨,風雨無痕,風雨無跡。
它感受不到花,感受不到草,花草無聲,花草無息。
沒有山川,沒有大地,沒有歲月,沒有古今。它仍處于一片混沌。
鳥飛走了,山沒了回音,皮也不再震動。但這粒細胞卻活了下來,并且它那混沌的意識持續(xù)的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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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卷云舒,斗轉星移。因寂寞才漫長的數年又過去了。
這一天,一只鳥飛來。它是只北歸的鳥,數年前和數數年前,它曾飛過寒城,在此停留。它的鳴叫,曾打破過寒城的寧靜,也曾喚醒了沉寂中的大山和山中埋葬的一張皮上的一粒細胞。它離去了,又飛回來。
它鳴叫了一聲,山回響了,皮震動了,細胞的混沌也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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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中,仍沒有天,仍沒有地,仍沒有山,仍沒有河,仍沒有草,仍沒有樹,只有一對人影,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這對人影,看不清是男是女,看不清是立是坐,看不清是哭是笑,看不清是悲是喜,他們就在那里,在細胞那簡單而存在的意識里,存在著,不滅不散,不移不動。
一天天,一日日,細胞感受著他們的存在,一日日,一天天,他們存在在細胞的感受中。細胞沒動,他們也沒動,他們靜止,細胞也靜止著。
鳥飛走了,山沒了回音,皮也不再震動。一個細胞的意識默默的存在著,寒城又沉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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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來曙往,日月變遷,寒城上覆蓋的冰依然厚重而堅固。
這一天,幾只鳥飛了過來,它們是北歸的鳥,數年前,它們的母親曾幾次飛過寒城,在此停留。這次北歸,母親沒能回來,它老了,無力再做跋涉。但它記憶中的寒城無法揮去,于是,它的孩子們來到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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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鳴叫著,大山回響著,皮震動著。細胞隨著皮的震動而跳躍著,它意識里的那兩個身影清晰了起來。
那是一男一女,他們并排坐著,好象在看著遠方,好象在思索著未來,也好象在親切的交談,也好象在探討著人生。
意識里仍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山,沒有河,沒有草,沒有樹,只有這坐著的男女。這坐的男女存在在細胞的意識中,細胞感受著這坐著的男女。
就這樣,時光在流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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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寒城卻沒有再沉寂下來。幾只鳥沒有飛走,它們銜來了泥土,幾百個晝夜的辛勤勞作,一塊數寸見方、數寸深厚的土地鋪在了廣場中心,鋪在了厚厚的冰面上。那里曾有過孟回程和萬思凝的玩耍,曾立過萬思凝靜坐的蓮臺。
鳥兒們在這土地上歡快地跳躍著,鳴叫著。它們從口中吐出一粒種。這是一顆樹種,它在風中飄零時,被鳥兒們找到。鳥沒舍得吃掉它,只是把它含在口中。它們要在寒城建一個自己的家,這顆種子是它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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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子落在土地上,它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卻又有些不同。
多少年前,它曾來過,本想扎根在這,卻沒有找到泥土。那時,它走了。多少年后,它又到了這里,這里多了泥土的芳香,它決定留下來,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最終長成參天大樹。
它向泥土的深處扎了下去,它生出一根根須,根須漸漸變長變粗。它生出一顆嫩徑,嫩徑漸漸變長變粗。然后,根又生根,須又生須。然后,徑上長徑,徑徑生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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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須在長大著,徑葉在繁茂著。某一日,根碰到了冰,冰依然冰冷而堅硬。但根沒有屈服,為了土地上面已長得很大的枝干,因為對堅冰下面泥土的癡求,它用足了力氣,堅貞不屈,一天,兩天,三天,四天,許許多多天后,它終于扎破了冰面,扎了進去。
它繼續(xù)往下扎去,冰,涼的刺骨,硬得如石。但根還是一絲絲、一毫毫的往下生長著、延伸著。一天,兩天,三天,四天,許許多多天后,它終于刺透了冰面,親吻到了泥土。
那是寒城的泥土,已經被冰封了無數年的泥土。
泥土感受到了根的親切,它伸開了懷抱。大地的乳.汁噴涌而出,根深情地吮吸著。
樹茁壯地成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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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們飛來飛去,飛去飛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同的是,它們從幾只變成了幾十只,從幾十只變成了幾百只、幾千只、幾萬只。
樹已經很大,枝繁葉茂、鋪天蓋地。鳥給了它沃土,它給了鳥家。鳥兒子子孫孫,它也開枝散葉。
它們給了寒城生機,給了寒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