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上海城。
黃包車碾壓過石磚堆砌的道路,馬褂和旗袍來來往往,喧囂著這座城市。街道兩邊臨立著各式的商鋪酒樓,五光十色的廣告牌從墻壁上凸起,招攬著四海的過客,彰顯著上海城的繁華。
巷子深處,一家古董店。店面不大,充斥著渾厚的氣息。一塵不染的木地板上擺放著許多裝飾物,靠墻打造的玻璃櫥窗里,塵封著各年代的物什。他們封存著與上代主人的故事,等待著與下一代主人的邂逅。店的老板是個中年人,躺在門邊小窗前一張舊式搖椅上,悠閑地吐著煙圈,享受著午后的愜意。
門口鈴鐺搖動幾下,發(fā)出清脆聲響。走進來的是一個身著軍裝的年輕人。他在店內(nèi)轉(zhuǎn)了幾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一塊表上。
那是一塊極好看的表。兩只金屬線繪成的蝶被畫在表盤兩邊,一只附著在花上,一只展翅飛向天空;細細的金絲線鑲嵌著表盤,精巧而典雅?!伴L官,這是個女表?!钡曛魅碎_口道。男孩輕笑起來,率真的眼中流露幾分溫柔?!吧鹾?,麻煩店家?guī)臀野饋??!?p> “長官可是要送給心儀之人?”
“不錯,幾天后,她就要成為我的夫人了,成親前,我想送些禮物給她?!?p> “賀喜長官?!?p> “多謝店家。”老板將表從櫥柜中緩緩拿出,細細擦拭。“長官的夫人定是位極美的人?!?p> 提起女孩,男孩眼里是有光的?!皫滋烨拔业纳纤就ㄖ?,要給我升職,過幾天調(diào)去南京。我抓住這個機會,登門求取了這段姻緣。前些日已經(jīng)領(lǐng)了婚證,明日,我們就啟程去南京,也將在那里舉辦我們的婚禮?!蹦泻⒋瓜卵酆?,看向那塊已經(jīng)擦洗干凈的表:“她賢良淑德,又精通琴畫,她不屑于那些被奉為金科玉律的三綱五常,雖為女子,卻有一顆濟世憐生之心,竭盡所能地救助失落于戰(zhàn)火的迷路人。她不喜庸俗的之脂粉,倒是對這些新奇的小玩意情有獨鐘?!崩习迓犞麄兊墓适?,從柜子底下拿出一個陳年的木匣,打開蓋子,里面有個凹槽,把表放進去,剛剛好。
“長官是革命的軍隊?”
“算是吧,這條路也是她一直支持我讓我走來的?!?p> 老板遞過木匣:“那便賀喜長官與夫人新婚了。”男孩謝過老板,轉(zhuǎn)身回了住所。
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下一刻的事,即便是神明,也無法斷定。往往僅是一瞬,繁華即逝,物是人非。翌日清晨,男孩被爆炸聲驚醒,政府臨時下達軍令:放棄上海城,整個軍隊即刻遷至南京。轟炸聲與逃亡聲刺激的男孩的耳膜,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他甚至來不及再看他的新娘一眼,就跟隨部隊草草退出了上海。
十年后,男孩受命在偽軍政府內(nèi)做間諜監(jiān)視一個上校,他在偽軍中取得了上校的完全信任,并謀取到一個不低的職位。那個晚上,男孩去舞廳趕酒會。他舉著高腳杯,在幾個小有地位的偽軍頭目間繞轉(zhuǎn)。燈紅酒綠令他百般不適,名媛們忸怩的姿態(tài)令他作嘔,歌女的歌聲聽起來如此刺耳,不及她的萬分之一。
她已經(jīng)消失十年了,自那次敵軍的轟炸后,音訊全無,生死未卜。他回去找過她,可偌大的上海城早已變成一片廢墟。人們走的走,散的散,幸存下來的人沒有一個是認識她的。尋人無果,他覺得天都塌了。令他再次充滿活下去的信心的,是那次轟炸的死亡名單。他前前后后翻了幾十遍,確定了沒有她的名字。從那時開始,尋她就成了他的心結(jié),也成了他固守南京的理由。這是他們相約的地方,她不來赴約,他便一直等。
喧鬧聲戛然而止,把男孩帶回現(xiàn)實。緊接著,從舞臺的方向傳來百靈鳥般動人的歌聲。他的心弦猛然收縮了一下。這歌聲,他再熟悉不過,對比十年前的那個聲音,只是多了些歷經(jīng)過人事滄桑的悲楚。男孩循聲望去,不覺愕然。當年那淤泥不染的少女,卻成了如今面前這個濃妝艷抹的歌妓。娉婷舞姿全無當年的秀氣,除了脂粉下的五官,她們竟無一絲相像。
偽軍的頭目注意到了男孩的異樣,走過來,拍拍男孩的肩膀道:“你小子眼光挺尖啊,這女人雖然是前幾個月新來的,不過別想了,南京許多大人物都盯著呢?!?p> 男孩輕朝道:“呵,我怎么會喜歡這種貨色,不過是看她歌兒唱的好,給幾個賞錢罷了。”說罷扔了幾個大洋便回到了席位。
眾人聽后,哈哈大笑:“你小子,這類姿色都看不上,怕是不喜脂粉庸俗,看上誰家的閨女了吧,你呀,早就該取個媳婦啦?!?p> 臺上的女孩也早已看見的他。初見時,她還在詫異,她昔日那位英姿爽朗,意氣風發(fā)的心上人,怎會變成如今這胡碴滿臉,茍且墮落的叛國賊?,F(xiàn)在看來,他也不過是與當年有一張同樣的臉罷了。軀殼下的他們,早已不是當年。他的夢中人,她的少年郎,早就該隨著戰(zhàn)火泯滅殆盡了。
“你說這情意綿綿的曲兒,唱著唱著,怎么還有離恨曲兒那味兒了呢?!?p> 男孩回到他在偽軍政府的住處。借著油燈的微光,拿出那個他保存了十年的木匣。濁酒對月,直至天明。
翌日,男孩出了住所。路過昨日遇見女孩的會所時,發(fā)現(xiàn)很多人圍在門口,亂亂哄哄。偽軍士兵扛著槍械來回穿梭,將會所內(nèi)的人全都趕了出來,門口圍觀的人群集滿整個寬敞的大道,水泄不通。男孩張望從會所出來的人,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女孩,還未來得及離開,便被壓去了偽軍的警局。
他監(jiān)視的偽軍上校死了,昨天夜里在他離開不久遭遇了襲擊。錄完口供,走出警局,已是下午。男孩與國民軍碰面,接收了新的任務:北上擔任陸軍司令。這是他在十年前就收到過的命令,當初因為執(zhí)念,才放棄了高官厚祿,守護那個誓言整整十年。知道昨天,他才清醒地意識到,他的她,十年前就已經(jīng)消失在了戰(zhàn)火中,現(xiàn)在想來,著十年的固執(zhí)似乎有些可笑。
走出深巷,對面的學校正在放學。一輛黃包車停在男孩跟前。是女孩叫車夫停在那的,她從車上走下來,男孩注意到,她沒有像昨夜那樣濃妝艷抹,只是輕微地用脂粉點綴了一下她絕世容顏,一襲素白色的蕾絲長裙又似乎將她帶回了十年前。
男孩心中的漣漪又被微微蕩起,剛想與女孩說寫什么,這輕微的動作卻被女孩從眼前快速的經(jīng)過而一筆帶過。女孩走出幾步又定住,轉(zhuǎn)身向男孩微微低頭行禮:
“見過長官?!?p> 白絲綢的寬帽檐只將女孩的紅唇暴露在男孩的目光下,男孩看不清她的神情。
猝不及防的行禮在男孩反應過來時也僅剩下遠去的背影。對面的學校跑出來一個小女孩,九歲的樣子,徑直跑向女孩。男孩所有的幻想都在聽見小女孩的那一聲“媽媽”后摔了個粉碎。
男孩就那樣站在原地看著母女二人從面前坐著黃包車,一路向著南京城的西門奔去。
那個小女孩,眼睛里充盈著對未來的滿懷期待,像極了當年的她。
男孩想起了當年老板對它說過的一段話:“這塊表是一位匠人為亡妻所作。戰(zhàn)亂之年夫妻二人失散,匠人被迫充了軍,夫妻再見時,是匠人去處理戰(zhàn)俘尸體的時候。這雙蝶向背而飛,一個戀花,一個戀空,終會越飛越遠。”
男孩從已經(jīng)被火燒黑的木匣里取出那塊表,緊緊攥在手里,良久,揮拳捶向了墻壁。
南京城西城門外,母女二人的黃包車奔著夕陽駛?cè)ィ∨⒒赝h去的西城門,問女孩:“媽媽,我們現(xiàn)在要回紅區(qū)了嗎?!?p> “嗯?!?p> “爸爸在蘇區(qū)等我們嗎?媽媽說過今天我會見到爸爸的。媽媽,我爸爸究竟是誰呀。”
“誒,媽媽,你怎么啦,你怎么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