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安七年,春末。
嘉瑞公主還沒來得及大婚,趙王先一步起兵造反。
我請求出征,李修言知我報仇心切,只囑咐我:“丟城是小,性命為重。弦月,我在江都城等你回來?!?p> 幸好趙王奪位的心急一點兒也不比我殺他的少,又有造反的名目在前,軍隊士氣不振,相比之下,我和李修言早料到他會反,萬事俱備,不過只欠東風。一連三個月,趙王節(jié)節(jié)敗退,連失三城,最后逃至陌陽,被我一力擒獲。
得勝歸來的那天,李修言站在城墻上,蕭寄云隱在人群里,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他。他似乎想向我走來,而我對他點頭一笑,便側身向城墻上走去。
萬人注目之下,李修言伸出手,對我說:“弦月,我來接你了?!?p> 趙王被擒之后,夜里,我去見了他一面,也終于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當年鎮(zhèn)國公府軍功太盛,有好事者傳,百姓只知國公而不知帝王。先皇那時年歲已大,半只腳都快踏進棺材板了,卻還沒有立太子。本就擔憂國祚不穩(wěn),再加上鎮(zhèn)國公聲望太過,功高蓋主,被好事者一挑撥,先皇更是日夜不安。最后,身為第三子的趙王揣摩上意,暗中勾結外邦的博淄將軍侵擾邊境,調虎離山。再將自己的人扮作盜賊,屠殺鎮(zhèn)國公府滿門。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那把高高在上的龍椅。而先皇對此心知肚明,樂得順水推舟,大方的賞賜了萬般虛名。
畢竟,死后的榮光再盛,也礙不著活人的路。
我突然很想笑,鎮(zhèn)國公府忠于朝廷百年,一生戎馬,保家衛(wèi)國??勺詈螅瑓s成為了皇帝的眼中釘,權力爭奪的犧牲品。
爹爹,您說可笑不可笑?
趙王被行刑的那一天,百姓夾道大罵,各種臟污穢物砸在他的身上,生前不見得意,身后萬般惡名。也不知道,在這一刻他有沒有過后悔。
我和李修言身穿常服隱在人群中。
我問他:“你會因為一個臣子功高蓋主而欲除之后快嗎?”
李修言回:“如果身為皇帝,卻不辨忠奸,不心懷百姓,那么這個國家,離滅亡也就不遠了。”他看我一眼,又笑著補充:“我覺得我的國家還能盛世一百年?!?p> 我認真的看著他:“你會是個好皇帝?!?p> 他牽住我的手,“我更想當一個人的好丈夫?!?p> 我使力想甩開他,卻被他握的更緊:“喂,誰要嫁給你了。”
“我后宮都散盡了,你忍心讓朕真的做孤家寡人嗎?”
“這與我有什么干系。不過……”我轉了個話頭:“當初你為了拉攏朝臣,各處聯(lián)姻。如今皇位坐穩(wěn)了,就過河拆橋。你不怕他們的唾沫星子淹死你嗎?”
李修言眉頭一挑:“他們的閨女我一個沒碰,錦衣玉食的養(yǎng)了這么多年,國庫都快掏空了?!彼b模作樣的嘆了口氣:“現(xiàn)在國庫虧空,朕的私庫都要保不住了。他們身為臣子,理當為朕排憂解難。”
我故意嘲笑他:“那你現(xiàn)在豈不是成了百年來第一個光桿皇帝?”
他捏了一把我的臉,意味深長道:“朕窮歸窮,聘禮還是出的起的?!?p> 行刑一過,道上的路人驟減。有涼風掃來,迎了個滿面,我不由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外袍??粗琅怨舛d禿的樹枝,不由心生感慨,春天太短,打完仗一眨眼,秋天就來了。
許是趙王一死,大仇得報,此時難得帶了點傷春之情:“看不到海棠花了?!?p> “明年還會有的?!崩钚扪栽谖遗赃呌檬种副葎澋溃骸暗綍r候我在皇宮里種滿海棠,直到你看膩了看煩了……”
今年的海棠花早就謝了,蕭寄云和嘉瑞公主的婚事卻遲遲沒有定下來。
這日,我去御書房找李修言,候在廊下的太監(jiān)正要通報,我趕緊打了個手勢制住他。
大概是這日出門前沒燒高香,實是不巧。我一進門,便瞧見兩道熟悉的人影,若不是知曉他們的身份,單看兩人這身形姿態(tài),我大概也會感嘆上一句,真真是一對璧人。
可是瞧清楚兩人樣貌,我便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李修言喚我上前,我低聲應下,走過去的時候心里忍不住想,早知如此,出門前應該換個輕便點的鞋子,也免了踩著高蹺慢騰騰經過他們時的不自在。
大抵是沒料到我們再相見會是在這種情境下,蕭寄云面有愕然。李修言向我細細解釋了一番,我才知道,原來今日蕭寄云是來主動退婚的,而嘉瑞公主寧死不肯。
嘉瑞指著我,聲音尖利:“蕭寄云,你不就是想娶她嗎?”
我盯著鞋尖前的一畝三分地,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只聽到大殿內,一聲聲都是嘉瑞的控訴,她仿佛失去了理智:“蕭寄云,利用完了就想把我甩開嗎?你做夢!當初若不是我向父皇求情,她現(xiàn)在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里?蕭寄云,你忘恩負義!你不要忘了,這些年,若不是我在其中牽橋搭線,我三哥怎么可能會信你!你在我身邊忍辱負重,苦心孤詣多年,不就是為了她嗎?”
她突然撫掌大笑:“董弦月,你一定很得意吧。這個男人在我身邊多年,心里卻從始至終只有你一個人。你以為三哥勾結外敵的罪證是大白菜呢,若不是蕭寄云苦心經營多年,將那些罪證捧到你眼皮子底下,你以為就憑你,能在一個月之內調查清楚嗎?若沒有蕭寄云的暗中幫助,你以為就憑你,能在三個月之內就斗倒三哥嗎?癡心妄想!董弦月,我沒有輸給你,我只是輸給了一個男人的心!”
曾經的嘉瑞公主優(yōu)雅端莊,儀態(tài)堪稱女子典范??扇缃?,卻像個瘋女人一般在御書房撒潑。
我不由扼腕嘆息。
當初被愛蒙蔽了雙眼,我從來沒想過,事情背后的真相令人如此猝不及防。如今回過頭想想,果然處處破綻。只是那時傷情太過,失去的痛苦太強烈,早已亂了分寸失了冷靜。
蕭寄云抬首看我,我亦回眸看他。
相視良久,靜立無言,可是胸腔里不平穩(wěn)的心跳泄露了我此時強裝的鎮(zhèn)靜,還好我不說,便也沒人知道。我沒辦法否認,聽完這席話,我心里蔓延出止不住地竊喜。
原來我的云哥哥,從始至終都沒有忘了我。我欲向他走去,這時,李修言拉住了我。我回首,似乎看到他眼神里的懇求,于是,我再也動不了身。
“阿月?!笔捈脑茰芈暫拔?。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那一聲云哥哥卻如何也叫不出口。原來,我心里始終是介意的,我依然愛他,依然為他而悸動??墒?,我真正想要的,是同他一起分擔這七年來的苦與樂,而不是像個傻子般被蒙在鼓里自怨自艾。
這些復雜的情事,我還沒來得及理個清楚。這時,邊境傳來消息,博淄率軍來犯,我毫不猶豫向李修言請旨出征。
李修言左手捏著折子,揮退了書房里的宮女太監(jiān)。
他眼神里的倔強,像極了當初我看蕭寄云的時候:“弦月,我早就知道我留不住你,可我還是想留一留?!?p> 我明白他口中的留,意不在此時,而是以后,我的后半輩子。
他走過來,向我伸出手,神色鄭重:“弦月,我能否邀你明年與我共賞海棠花?”
終究,我沒能把手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