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過,戚大哥的兒子已進了樊鎮(zhèn),到城里面去小米一樣的人了。他不會什么手藝,只能先學去,再到陸爺?shù)目棌S干活。這是他唯一的生路,原先戚大哥教過他的捕魚打獵,眼下為了什么“明月松與清泉石”,統(tǒng)統(tǒng)停了,只有專門養(yǎng)下的魚苗。
我還認識一個,名作唐八才的人,他就是做這些的。有余酒店里時常能碰見唐家的人,大多時候是唐一圣和唐八才。唐八才在家里自然排行第八,年紀雖是最小的,可是他的本事最大,而且脾氣也最驚人。
幸好我沒在酒店里說過什么,遇見唐八才也會搭上幾句話??墒钱斘一氐匠抢飼r候,他卻不見了。
“小唐那里去...唐八才在那里了?”我忽然想起來戚大哥在問小米時,用的也是這口氣,便不得已換了問法。我接道:“這幾天怎么看不見他?”我忽然有些害怕了,他或許碰上了那個木車。
黃大爺明顯變老了,而且不止是老,還有眼神中帶著的呆滯、麻木。他回答道:“小唐回家去了,陸爺把他們休息的日子數(shù)了個遍,又...把剪下來不少,走了些人。”
掌柜的胡卿見我回來,也道:“他說是回家種地去啦,對了...也有在鄉(xiāng)里頭養(yǎng)魚放鴨之類,總之—酒店里是看他不到了、你、你找他做什么?”我心想不差,唐八才是個全才,不在織廠里干活,自然可以回去。
眼下城里頭的織坊、織攤,總之和這個“織”字有關的,全都沒了影子,就連老板也沒了蹤跡,不知是去了那里。
“唐八才那是毫不客氣,陸爺剛才說了,休息的日子里怎么也要剪去一些的,其實倒有道理,織廠里的個個都是年青人,教他們多賺了銀子,給妻子買肉回來吃!”酒店里有人說道。
我想,這話道理卻少了。小米也是年青人,他做了一年多的工,卻也見不著姓陸的發(fā)銀子,反倒是等他被綁在了木車上,等過了冬天再發(fā),讓要死的人死盡了。說什么年青火力壯,再壯的人熬過一個冬,也會精氣全無的。姓陸的一定是要讓這些年青的熬不住了,自己吃飽了,這才給他們報酬罷。
“我怎么聽別人說,報酬反倒一文錢也沒多哩。我倒是有些羨慕小唐了,他一人在鄉(xiāng)下逍遙自在,想何時出工便何時去,也沒一人去剪他的日子,拖他的銀子?!庇腥擞值?。
黃大爺有些不樂意,說道:“可他吃什么喝什么,還要到城里來賣鴨賣魚,不然手里半文錢銀子也沒有,只能臥在破屋子里等死。這樣的日子—你們樂意去過么?”
“可他若是自己養(yǎng)了鴨,種了菜,再不出去賣呢?他一樣是活。”眾人聽罷不語,都先吃下了自己的飯菜,喝了自己的酒。
我吃完了一份面,起身便離開了有余酒店,接著到店里做木匠了。
我一般是睡在店里的,老師傅對我不差,知道眼下沒人愿意學木匠,嫌棄這門手藝,眼下只有我一個愿學的,他也不愿丟掉這門功夫,自然傳給了我。
說著不愿當木工,實際還是要買木頭器具的,尤其是些窮苦百姓,家里若是缺木器了,還是要來店里的。
這樣過了幾日,我再去有余酒店便是入冬時候了。這次羅五也在,只不過他的主子不見了,或許是他變成了他的主子罷,又成了一個陸家的狗。
一進店,長長的一串字惹我去看。正掛在店內(nèi)墻壁上,用金色的墨水寫下的一幅字。我仔細去看,分明是“生而奮發(fā)”四個字。
“胡掌柜的,你也清楚得很,我斗大的字不識一羅筐,你可認得那里寫的什么?”我問道。實則我是清楚的,這恐怕是和唐八才有關系。
胡卿眼神有些飄忽不定,雙眼最終停落在了門口附近。他緩緩地走過來,伏在我耳旁,聲音低而沉?!澳闱皫兹罩懒肆T,那唐八才的事情!”好像我已然知道似的。
羅五忽然掐了掐嗓子,尖銳地聲音傳到我耳中,只聽得羅五道:“胡掌柜的,你偏要讓他知道做什么?少一個人清楚也好罷?!?p> 胡卿趕忙笑呵呵地去迎,不和我說話了。我隱隱覺出來唐八才和小米、戚大哥一樣,要被架在同一個木車上了。
“生而奮發(fā)”四個字,只是想說“做人,生下來便是要努力奮斗”,可是酒店里講什么“奮斗”,酒店不就是為了人爛醉一通,忘記奮發(fā)的苦痛么?
黃大爺冷冷地道:“羅五,老全恐怕已經(jīng)知道了罷。他是第一個在這兒問過他的,不然也引不來這幅字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這幾日沒人見到過他,鬼知道是去了那里?或許是...”
羅五擺了擺手,大口吃了一塊肉,笑道:“黃老頭兒,他知道不知道,也都不是咱們陸爺織廠的人,管他做什么?他奮發(fā)也是和咱們無關,不奮發(fā)不過是和街上的叫花子一樣,寒夜里凍死的?!?p> “唐八才丟掉了工作就罷了,他還要和咱們對著來!他一個人臥在家里頭,就有十個人,百個人臥在家里頭,再也不來為國效力了,他們個個都是年青的漢子,正是咱們織廠要的人??!”
“以后人人不做工了,衣服卻怎么來?除了織廠,那里還有做絲織、棉織的!難不成當野人去!”可是他不知道,正是織廠一家獨大,才讓其他的小作坊跑去別地方的。我聽老師傅講過笑話,城里有一批人漂洋過海的,現(xiàn)在想來倒有些可怖。
入冬的頭天,回到師傅住處的時候,我已遇見不少和小米一樣的人了,但是這些人還不夠,仍是有一少部分人,聽了唐八才的故事,再不愿寄人籬下,替別人賺銀子了,便回了家,學著唐八才。
唐八才是被迫的,那些人也是被迫的。
到了小雪時候,我方才聽到酒店里有人說起他們:因為過去時候已是深秋,趕不及再種莊稼了,不少人是這樣死在鄉(xiāng)下的;還有便是那幅字條,在整個城中到處可見,提醒著所有人;更可怕的是織廠的擴大,又開張到了菜廠,那些人要想離開,恐怕極難再找到賺取生計的地方了。
我也曾去看過唐八才,他知道城里的人已被混亂了頭腦,給他扣上“瘋子”“懶漢”的名目,不過他依舊是種地養(yǎng)魚,談笑自如。
要么是我瘋了,朋友的瘋我方才察覺不出;要么就是別人瘋了,他們的矛盾、怒火全轉到了唐八才一人身上。
我自然不是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