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土中,不是什么好的體驗。
氧氣一點一點地消耗,而且不像錢,錢你會知道自己還剩多少,但氧氣卻很難說清楚。
可能還剩一點,你卻以為已經(jīng)無了。
可能一點都沒有了,但是大腦還在愚蠢地自欺。
氧氣越是缺少,肺就越是貪婪,呼吸就越粗重,人就越瘋狂。
然而,無用。
悶死在土里吧,貪心的家伙。
陳墨仿佛聽到這樣的聲音。
心臟似古戰(zhàn)場的打鼓般擂動,甚至有如滾滾的車輪。
竭盡一切地輸送每一絲的氧氣,以供給細胞勉強的生存。
但哪還有氧氣呢?
如此的拼命,卻毫無效率,最終就連自身也難以保全,于是心也難免熄了。
徹底熄滅吧,盲目的心,若非你在暗暗搏動,豈有如此異質(zhì)的追求?
這些聲音似在耳邊環(huán)繞著,卻出自內(nèi)里,乃是腦的最后的歇斯底里。
是什么在使它癲狂迷離?
恐懼,恐懼,恐懼。
如雨后菌菇一般膨脹,滋生的恐懼。
然后,雨就真的來了,那一點甘霖,使種子從殼里抽出根來,打通內(nèi)外。
那股在這逼仄狹隘的墓坑之中的壓縮至極點的簡直要凝為實質(zhì)的巨大恐懼,于一瞬間噴發(fā)出來,注入種子那稚弱的根。
簡直要把它給撐爆了!
幸好有許多種子,它們都在萌發(fā),于是它們分擔并分享了這一力量,并以此加速生長。
現(xiàn)在,記憶與欲望以恐懼的形式,而恐懼以一種更為神秘的形式,在陳墨與這些種子之間建立起橋梁,彼此共生。
于那混沌的要憋死的昏昏沉沉的可怖之中,陳墨又清醒過來。
我活著!
我活著!
我活著!
從未如此地清晰!
從未如此地感動!
從未如此地饜足!
我的生命在此重啟!
我的生命在此噴發(fā)!
我的生命在此綻放!
……
遠在倫敦城的瑟曦又是一陣失神。
她正在練習繪畫。
她筆下是從此處高臺眺望的城市與天空,近處的人群,遠處的煙囪。
但在她一失神之下,畫筆就此失控,一抹白色的顏料落到了不適宜之處,如一飛過的白鳥。
而原本那該是泰晤士河一點反射的鱗光。
她不由疑惑,今天是怎么了?
她向四處看去,最終停在朝北的方向。
那里,好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呼喚著她。
阿舍斯特莊園啊,那不正是它的方向?
但此時天色漸晚,已是下午五時,從這里去那里,即使乘上自家的車,也得遇到路上的擁堵,等到那里,便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在深邃的夜晚,尋訪那種荒涼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她想了想,放下畫筆,梳妝打扮一番,叫了一輛馬車,告訴車夫去貝克街。
……
雨停了。
于一片牡橙色的黃昏之中,有一抹極淡的彩虹。
幾乎是看不見的,但多蘿西卻仔細地發(fā)現(xiàn)了。
因為她一直在注意著這場雨,以及它所帶來的一切。
而在陳墨墓坑的土地上,一樹美麗的紫丁香茂盛地開著,芬芳滿枝,證明第一步已經(jīng)成了。
多蘿西親眼目睹了這一奇跡。
很難想象,這樣一叢茂盛的紫丁香,在若干個小時之前,只是一些尚未萌發(fā)的種子。
她還記得,在她憂心忡忡之際,首先是芽,從克斯默的墳頭,抵開遮擋的石礫,從泥土里生發(fā)出來。
然后健壯,生長,繼而抽出棕色的枝干。
她沉迷于此,盡管雨使她濕漉漉,但這偉大的生,卻讓她心生無比的希望。
而等她回過神來,原本稚嫩之物已經(jīng)結(jié)成一叢向外散開的小灌木,花苞已經(jīng)蘊含在它的枝節(jié)里。
在細密的雨中,時間的魔力洶涌澎湃,于一剎那間,綻放出的四瓣的淡紫色的花朵,使她不禁潸然淚下。
她開始采摘,一是她自己的欲望與沖動,二是密傳也要求如此。
她必須將這些紫丁香采盡,方能等到下一階段的開始。
然而,這些紫丁香采了一朵,就又生出一朵,似無窮無盡一般。
“花兒滿抱,頭發(fā)濡濕?!?p> 密傳的詩句在她心中展現(xiàn)。
夜很快就臨近了,她不得不先升起一堆篝火,否則她不僅有可能生病著涼,而且也看不見。
她吃了一點東西,彌補體力,然后繼續(xù)采摘。
閃爍的星辰、吹拂的夜風、跳動的篝火、以及附近所有的草木,都見證著這一幕。
一直到第二天黎明,太陽如魔術(shù)一般從另一邊升起,紅彤彤的朝霞喚醒巢中的鳥雀,在一片親切可愛的嘰嘰喳喳聲中,她采到了最后一朵紫丁香。
意識朦朧之中,她將其戴在了自己的頭發(fā)上。
金色與紫色,相得益彰。
之后,那叢紫丁香的灌木,于一瞬間化作了塵埃。
……
陳墨感到喜悅,他是如此的喜悅。
他的生命擴張到了自己之外,而與整整一叢的紫丁香聯(lián)系在一起。
抽芽發(fā)枝,綻開花朵,從死到生,如夢似幻。
而且越發(fā)地狂喜,隨著花朵不斷地盛開。
直至這種狂喜達到了一種極限,象征著恐懼徹底地抽離。
他感覺自己的嘴角是不可抑制的上揚,他發(fā)出無聲的狂笑,在地底狂笑。
以至于所有的肌肉都在抽搐。
如果可以打滾的話,他一定要滿地地打滾。
如果有足夠力量的話,他甚至要在地下打滾,連著棺木一起。
幸好他的手足依然無力,否則一定是要從地底跳將出來,升到云空。
但現(xiàn)在,這種前所未有的狂喜無法釋放,一如之前那前所未有的恐懼。
于是,只是借著泥土里殘留的雨水,第二層的種子就開始變化了。
……
瑟曦與奧克萊厄取得了聯(lián)系,告知她所蒙受到的感召。
她期望得到解答,抑或是指引。
但奧克萊厄告訴她,他正在忙一件大事,而現(xiàn)在正值關(guān)鍵的階段,因此無法分心她顧。
并且,為了謹慎起見,希望她不要獨自前往阿舍斯特莊園。
等到那件事情塵埃落定,他會親自陪同前往。
奧克萊厄的言語如湖水一樣平和,承諾如金石一般可信,使她聊以慰藉。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住所,在閨房粉色的帷帳之間,柔軟的床褥之中,勉強闔上琥珀色的眼睛,在一陣不安之中入眠。
但是今早,一個神秘的睡夢,又將她從被褥的溫暖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