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喜怒無常的老天爺，你永遠不知道明年會來暴雨還是干旱。
但是李自成知道！
“其實將來每科考題我都能算出來……”
“……”艾毓初聞聽之下瞪大了牛眼，滿臉不可思議。
他伸手就掏出了銀子。
李自成擺手拒絕，“免了，天機不可泄露。不過考秀才的題目倒是不打緊，可以跟你們顯擺一下。”
艾毓初微微一笑，低聲道：“這個不勞煩李兄。小弟不才，略知一二?！?p> “哦？”李自成佯裝驚訝，又豎起大拇指，“佩服！你也成半仙啦？”
艾毓初笑而不語。
艾家勢大，走后門輕而易舉。
馮起龍陪笑道：“不知李兄剛才所言貴人一事……”
李自成喝了口茶，緩緩說道：“那就看你造化了。識時務者為俊杰，不然貴人為什么提攜你？”
馮起龍略一思索，毫無頭緒。
他掏出塊碎銀，“些小東西實在不成敬意，改日……”
李自成推開了，“免了。我后知五百載的半仙，缺錢嗎？”
這時預備知縣艾朝棟已經(jīng)緩過來了。
他心情大好，幫襯道：“李兄，話已至此，何方多提點一二？”
“那我就直說了?！崩钭猿啥和曛笠膊毁u關(guān)子了，“你么，今年中舉沒問題……”
馮起龍暗喜，豎起耳朵聚精會神。
“不過……云潭老弟，實話說，你沒艾家背景，將來充其量也就去藍田縣做個教諭?！?p> 馮起龍苦笑一聲，暗暗嘆息。
艾毓初追問：“那貴人在何處？”
李自成想說貴人就在眼前，那也得人家信啊。這些老爺哪能輕易投“賊”。
“攀上貴人，前途不可限量。這是后話了，再說吧?！?p> “多謝李兄?！边@也算個好消息，馮起龍心情復喜。
李振聲又湊了過來，“三杰聯(lián)珠……”
李自成反問：“崇禎元年咱縣里誰是進士？”
艾毓初搶答：“我五哥艾郢胤?！?p> 李自成點點頭，“是了，所以……”
李振聲急忙道：“那辛未年大考……”
“啪！”
李自成打個響指，把幾人唬了一跳。
“崇禎四年，艾毓初雁塔題名；七年，李振聲繼之，是謂米脂三杰聯(lián)珠?！?p> 終于得了實信，艾毓初、李振聲長舒一口氣。
旁邊馮起龍、艾朝棟忙不迭的恭喜連連；艾詔縮在一邊不敢搭話。
艾毓初神清氣爽，謙虛道：“李兄說笑了，你只管拿話哄我們開心。怪力亂神，子所不語。艾某才疏學淺，還要刻苦攻讀為是?！?p> 李自成老神在在道：“是與不是，明年自然見分曉?！?p> “那個……”
預備知縣艾朝棟忍不住了，“李兄，照你所言，小弟最少是個舉人出身吧？”
早前縣官多為進士，如今江河日下，舉人也出頭了。
“是??！慢慢來，己卯年舉人跑不掉?！?p> “多謝李兄金口玉言！”
艾朝棟又沒艾毓初背景，能當個知縣也挺滿意。
李自成又給他追加了個驚喜，“干兩年就能升正五品同知，再往后就跟馮兄一樣。識時務者為俊杰，看你能不能把握機會了?！?p> 艾朝棟一揖到底，“借李兄吉言?！?p> 滿堂喜洋洋。
米脂縣讀書人沾親帶故多的很，眾人又問起別個的前途。
李自成一一道來，把他們聽得一驚一乍。
艾朝棟不由感慨道：“元復兄比弟大著五歲，卻要晚三年上榜?？婆e一道，不知所以，恕為難料。真應了那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p> 唐朝就有言“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五十歲考中進士都算年輕。五十歲連秀才都考不上的大有人在。
艾毓初點頭，“多少俊杰才華出眾，卻屢戰(zhàn)屢敗，天意弄人?！?p> 遠的不說了，近的就有李時珍、唐伯虎、吳承恩、歸有光、顧炎武、黃宗羲、張岱、談遷等等。
馮起龍搖頭，“現(xiàn)下有些人只背范文，指望一朝壓中，哪還讀什么書?！?p> 有一次考試出的題目是“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這句話來自《孟子·公孫丑下》，意思是那個最早被征收商稅的是個賤人。那時候經(jīng)商沒地位啊。
結(jié)果有不學無術(shù)的考生望文生義，以為“征商”是征討商朝，于是破題曰：以臣伐君，武王非圣人也。
這種文章下面都不用看了，直接丟垃圾桶。
甚至還有迎立嘉靖皇帝有功的狀元毛澄，殿試策論就被發(fā)現(xiàn)抄襲——“多出《小學史斷》，全無自得?！?p> 所以顧炎武感慨：“今則務于捷得，不過于《四書》、一經(jīng)之中擬題一二百道，竊取他人之文記之。入場之日，抄謄一過，便可僥幸中式，而本經(jīng)之全文有不讀者矣?！?p> 還有個沒發(fā)生的例子。
南明小朝廷把朱祁鈺的廟號定為代宗。因為覺得他替代了他哥皇位。
時人言：“唐諱世，代宗猶言世宗，近人欲以加景皇帝，其不學如此?！?p> 唐皇帝李豫因為平定安史之亂，有不世之功。本來他的廟號議定叫世宗，但要避李世民諱嘛，所以取世世代代之意，改代宗了。
世代、替代，這倆意思完全不同。
所以南明小朝廷給朱祁鈺弄代宗廟號的人，純屬不學無術(shù)。
明代某些雜魚士子除了永樂皇帝欽定的《性理大全》外，幾乎一書不讀。
張岱《夜航船》——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鄙唬骸斑@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p> 縣學所在地就是文廟，里面有七十二賢塑像。澹臺滅明是孔子門下七十二賢人之一，士子居然不知道？這讀了個幾把書。堯舜更不用說了。
黃宗羲有次正看《宋書》，翻閱到《陶淵明傳》，有個進士見后驚訝：“淵明乃唐以后人乎？”
黃宗羲笑而不語。顯然那位進士分不清《宋史》和《宋書》，只知道趙宋，不清楚南朝宋。
老黃只能嘆息：科舉之學如是，又何怪其無救于亂亡乎！
眾人說起科舉弊端之種種，嘆息不止。
李振聲也附和道：“八股取士，害人不淺?！?p> 李自成表示同意，“一習八股，則心不得不細，氣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狀不得不寒，肚腸不得不腐……”
“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權(quán)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領(lǐng)，徒戮其心，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漸，或三歲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p> 士子們也不容易，半輩子都耗在八股里了。他們并不想鉆研八股，可是沒辦法啊。朝廷就看這個。你喂他豬食，他就變成了豬；你喂他數(shù)理化，他就是科學家。
李自成拽完文后又說道：“可是話分兩頭，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隨你做什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不可一概而論?！?p> 經(jīng)義之文，流俗謂之八股。股者，對偶之名也。
八股只是一種文體，怎么破題承題收尾，就是一種固定格式而已。格式哪分什么好壞。
你能說五言絕句規(guī)定了五個字就是弊端？唐詩宋詞平仄韻律字數(shù)對仗是弊端？對聯(lián)也是弊端？
文章不像算術(shù)那樣有標準答案，主觀性很強。但是科舉考試對做題家們的成績總要有個評判標準，這樣就給考官帶來極大不便。
評分難，審卷慢，考官意見難統(tǒng)一。
所以就需要一個大致的框架來限定考生發(fā)揮。
八股應運而生。
八股三要義：經(jīng)義、代圣賢立言、八股對仗。
分別規(guī)定了出題范圍，答題思路，文體格式。八股文需要極高的作文能力，不但要求散文寫得好，同時要求駢文寫得好。
幾百年下來，出題的那幾本書都被翻爛了，可以說任何一句話都做過題目。而且大明士子們只被允許讀朱熹批注，不能有自己的理解。所以八股壞在禁錮內(nèi)容。
可是，前面說的那位進士不知道陶淵明是哪朝哪代人，這有什么關(guān)系？這能說明人家當不成好官？兩碼事。
朝廷是為了選拔人才，做題家們只求功名，科舉本身目的就不是為了提高見識、解放思想。從這一點來看，科舉制度無可是非，反而相當先進。
儒家雖然是表子，但問題還是出在狗身上。
儒家思想?yún)柡χ幵谟谒蔷S護封建社會次序的理論，其他家學說都沒他厲害。在封建統(tǒng)治者眼里，排第一位的永遠是維系皇權(quán)。所以要獨崇儒術(shù)。
皇帝是前面那個1，儒家是后邊的一串0。沒有1，來多少0都無用。
“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迸進，邪僻之說禁絕矣！”
“數(shù)儒爭辯于學，曰孔子有言，皆寂然而不敢異同矣。”
一輩子就在孔子畫的圈里打轉(zhuǎn)了，你有辦法？
有！
不管你考沒考上功名，往后你愛研究理學還是心學，那是你的自由，沒人禁錮你。剛升任禮部尚書的徐光啟還信奉耶教呢，足見我大明胸懷寬廣。
奈何明末文人普遍的德性是——
“昔之學者，學道者也；今之學者，學罵者也。矜氣節(jié)者則罵為標榜；志經(jīng)世者則罵為功利；讀書作文者則罵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罵為俗吏……”
……
幾人閑談一會兒，眾士子已經(jīng)對李自成刮目相看。
眼見時辰差不多了，李自成選了一堆筆墨紙硯準備離開，馮起龍自然絕不肯收錢。
艾朝棟好奇道：“不知李兄買如此多紙張做何用？”
實在太多了，幾乎都被店鋪存貨清空了。
張鼐一掐腰，“我干爹要進京考狀元！”
眾士子絕倒。
李自成來了一句，“擦勾子?！?p> 眾士子無語。
這年頭敬惜字紙，不能隨便亂扔，要收集焚燒。有字的紙你要敢廢物利用甚至擦溝子，直接拉去縣衙打板子伺候。
臨出門，李自成又轉(zhuǎn)了回來，口中叨叨不停，手下提筆一揮而就。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用是書生。學以致用，濟世經(jīng)邦。望你們好自為之?！?p> 否則老子一曲嗩吶送你魂！
李自成寫完之后背著手飄然而去。
“百無—用是書生……”李振聲喃喃自語，頓覺回味無窮。
其他士子則一窩蜂擠到案前觀看。
艾毓初贊道：“好一筆顏體，在拙重中見挺拔雄肆之氣概。”
至于書寫內(nèi)容，自然是李自成抄來的——
讀書人，最不濟。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作了欺人技……
“奇哉怪也！李自成入過學？”
“不可能！他幼時在東官莊給我大爺放羊哩?！?p> “難道真有天授？”
“人家現(xiàn)在可是李半仙！”
幾人嘰嘰喳喳議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