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掌柜的......”阿鴉怔怔飛落在原初的胸膛上,頭腦之中一片空白。她前前后后地徘徊,直到發(fā)覺他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恐懼才漸漸蔓延,“你怎么了.......不要,不要嚇我,你一定又在玩什么詭計,故弄玄虛了對不對......喂,快別鬧了!別鬧了啊!”
“阿鴉......從此以后,你便自由了......”原初嘴唇翕動,用最后的力氣吐出這幾個字,黯淡的眼眸中,依稀有微弱的光最后一閃。
“不要......我為什么要自由——我只是不想讓你死,不想讓你死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阿鴉的聲音帶了哽咽,那一瞬間,她的心中如被一把尖刀狠狠刺穿,痛得深入骨髓。
——這便是心痛嗎......這種感覺便是,世人所謂的遺憾嗎?
跟隨原初這千百年中,她從未有過可稱得上是“遺憾”的感情。與狐貍小紅爭搶一塊肉,也不過是慪了一回氣。
這許多年來,她在蝴蝶小筑之內(nèi)飽食終日,不是邊干活便偷懶,就是與原初斗嘴作對,一天天倒是心滿意足。她看盡蝴蝶小筑之中來而又去的客人,看盡他們錐心泣血的一段段往事,卻從不能感同身受——為何世人會有那樣的執(zhí)念,會那樣地不顧一切,那種叫做遺憾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這一瞬間,阿鴉的腳環(huán)發(fā)出一聲脆響,徹底斷裂成了三半。
下一剎那,她作為烏鴉的原身被一團輝光籠罩,驀地化出了柔順的長發(fā),娟秀的面龐,玲瓏的身形。黑衣女子俯下身子,怔怔凝望著原初,大滴的淚水順著她濃密的長睫墜落。
千年前的亂葬崗中,他溫和地笑著,將餓了幾天的、落單的她捧在手中,他的體溫在一片寒凍之中是如此溫暖。那一天,他切好一塊香噴噴的肉,便哄得她簽了那份終身的契約,從此寸步不離他的身畔。
誠然,他的所作所為時常讓她難以茍同而產(chǎn)生爭執(zhí),可是她又分明覺得,那個人有自己的苦衷。
他總是帶著不可捉摸的笑,仿佛溫潤如春風,而那背后卻總是藏著她永遠不能讀懂的東西,如一個她解不開的謎團......
千萬個日日夜夜,她與他朝夕不離地相伴。她會與他作對,爭吵,拆他的臺,被這位“黑心”的掌柜的連坑帶騙著干點中的雜活。而不知哪一刻起,這位她自以為厭煩不已的掌柜,已然成為了她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掌柜的,我現(xiàn)在大概.......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遺憾了......你曾說,到我有了遺憾那一天,我便獲得了自由。可是我現(xiàn)在不想離開你,好不好......”
她一直多么希望,他可以親眼看一看自己化為人身后的模樣——在寂靜之墟的異空間內(nèi),他應(yīng)當是可以看到的吧。
原初空洞地睜著雙眼,而那雙眼眸之中,光芒已越來越灰暗。
“掌柜的,你看啊......我是不是很漂亮,你看到了吧......你應(yīng)當看到了吧,是不是......”淚水不斷涌出,墜落在原初已再無聲息的身軀之上。
再也忍耐不住,阿鴉在這被時空扭曲的天地和殘垣間失聲痛哭起來。霧蒙蒙的天地分不清八方與六合,就像最深,最深的夢魘。
慕雙悄然站在一側(cè),念劍的光芒逐漸在掌心斂去,化為薄霧消散。她絕美清秀的面龐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簾。長睫之下,依稀有一片晶瑩。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殺死你,但我試了無數(shù)種方法,卻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來終結(jié)一切。這是我們唯一,可以跳出這個巨大的無盡輪回的辦法?!?p> 慕雙纖細的雙手緩緩捂住了胸口,低下頭去——
寂靜之墟的時空之裂讓她看到了無數(shù)平行時空之中的自己,他和原初的身份不斷變換,交替,就像一枚不知落地時是正或是反的銅錢。而不論他們怎樣回到過去,怎樣改變一切,都沒能改變這樣的軌跡和終局。
所以,她最終用最極端的方式做了了斷。
突然,泛著特殊光芒的東西,自阿鴉伏倒的身軀之中飄散而出,瞬地匯入了地上躺著的水晶沙漏。
“掌柜的,那么多客人以魂魄與你許愿。我之前以自己第一次拿到的七文錢工錢,與你換了一塊肉;那么如今,我應(yīng)當可以以自己的魂魄,和你做交易了吧?我也要一炷香的時間,挽回我的遺憾!”
晶亮的魂魄匯入地上的水晶沙漏,填補了細沙最后的一線空隙。
霍然間,黯淡的沙漏自動翻轉(zhuǎn)過來,綻放出了奪目的光華。
阿鴉撲過去撿起了它,放在手中摩挲,緊緊盯住了原初的雙眼,期待著奇跡的發(fā)生。
“已經(jīng)來不及了。”慕雙微微蹙眉,語聲清冷,“這個輪回已然終結(jié)......”
她振袖,一臉驚慌的阿鴉抱著水晶沙漏,瞬地消失在一片螺旋般的扭曲之中。
蒼茫變形的天地間只剩下衣袂飄搖的白衣少女孑然而立。
她俯下身子,吃力地抱起了原初的身體,一步步踉蹌走到了一道斷崖之畔。
“永別了,原初。”慕雙輕聲,低頭凝望著懷中那張蒼白的臉——那既是她自幼一同長大的玩伴,又是她一個個輪回之中的死敵,甚至是——宛如陰陽共生的另一個她自己。
如果......他們只是常世之中最尋常的一對少男少女,該有多好?他們或許會手牽著手在明媚的陽光下奔跑、歡唱,會無憂無慮地度過自己的人生,然后被歲月催著成長,衰老,最后身軀化為塵埃消失于這個天地,而魂魄進入下一世的輪回,那也是何其美滿的一世。
但如今,他們卻因先人傾盡全力追逐的、虛無縹緲的所謂“長生”,被獻祭為了永遠的犧牲品。他們可以等閑地度過千年而容顏不改,可以反手操縱時間,改逆萬物,成為近乎神祇一般的存在——卻唯獨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
若這,便是所謂長生的代價。
呼嘯的風刮過耳畔,每一聲都帶著無盡的回聲,遙遠又仿佛近在身邊。
她抿了抿唇,雙手用力,懷中一動不動的人如斷了翅的飛鳥般,墜下了深淵。
慕雙深深呼吸,衣袂風飄,眼神卻是空洞的。
這一切,終究是徹底了結(jié)了罷?
她一直試圖選擇更好的辦法解決一切,但最終,還是以這種辦法擺脫了自己與原初無止無休的輪回。
她最后,向著深邃而昏暗的崖底看了一眼。
然而只是區(qū)區(qū)一眼,一向從容冷靜的慕雙居然驚駭?shù)貒樛肆艘徊剑?p> 崖底,有無數(shù)的遺體堆疊,姿勢各異卻扭曲。然而無疑地,那些遺體都穿著同樣的衣衫,有著絕無二致的的打扮和身形,堆滿了整個崖底——那是無數(shù)個原初,一模一樣的原初!
而躺在最上層的那個原初,正仰面朝著她,似乎可以看到他大睜著的、空洞的眼眸。
慕雙猛然想起了自己之前掉落在地,卻突然化為無數(shù)個的指環(huán)。
“不,不,這是……這怎么可能!”她的臉色瞬間由白變得更加慘白,踉蹌后退。
“看......你以為這樣,輪回便終結(jié)了么?”猛然間,一個悠長卻熟悉的聲音自她背后傳來,使她悚然一驚,“然而其實,你所作的一切,又何嘗不是一個更大的輪回?”
慕雙面無血色地轉(zhuǎn)過身來,長身玉立、身著青衫的身影正站在背后——
那是原初,和崖底無數(shù)遺體一模一樣的另一個原初。
“看,在無數(shù)個更大的輪回之中,你已殺死了我多少次——平行的時空原本是不該交匯的,然而在這里卻產(chǎn)生了異樣的扭曲。所以,無數(shù)時間線中的我和你,居然就這樣交匯了,這很奇妙,不是么?!蹦且粋€活生生的原初,依舊是從前神態(tài)悠閑的模樣,一步步踱來。
“無數(shù)個輪回之中,你或者我,都與心魔簽下過契約,然而那心魔究竟是什么,卻始終是困擾著我的一個疑問。如今,我大概總算明了了——那或許是過去與現(xiàn)在種種執(zhí)念與郁結(jié)的累加?;茨贤跖c我們的族人祈求長生的執(zhí)念、我們在無盡的時空中跋涉輾轉(zhuǎn)的執(zhí)念、每個世人林林總總、苦樂無常的執(zhí)念?!?p> “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眼前噩夢般的情景,讓一貫清冷的少女也失了態(tài),被一步步逼到了崖邊,瞥見崖底無數(shù)漸漸腐朽的遺骸,“為什么會這樣......”
“我知道你不想這樣......我也同樣不想?!痹踵皣@道,“我們作為蝴蝶小筑的店主之時,一定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生意——與我們作交易的客人,一次一次回到過去企圖避開那個給自己帶來不幸的人,卻一次次重復著相同的命運?!?p> “也許,在這個巨大輪回之中,我們也是扮演著相同的角色,甚至面臨的情景與困局,要更復雜的多——如同滄海上的蝴蝶,渺小不堪,無論如何去振翅,仍舊躲不開既定的宿命?!?p> 原初忽而笑了,在這迷夢般的荒野間,他這時的微笑卻如和煦的春風,“我相信阿鴉,她會用那一炷香的時間,將一切變得不同。而我們,便在此耐心等待吧?!?p> “怎么可能呢,沒有人可以做到的......”慕雙用力搖了搖頭。
“但是我還是選擇相信她,把唯一的希望寄托給她。”原初遙望著遠處,負手輕聲,“的確,在方才的時刻,我本應(yīng)徹底湮滅于重重時空之中,從前的一切也本應(yīng)因此化為烏有——但最后一刻,阿鴉她,卻和我許了最后一炷香的心愿,來挽回她最大的遺憾。所以,世上又多了一個我可以站在此處與你對話的時空?!?p> “是么......”慕雙喃喃,“不過也許事情,未必有這么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