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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六婆坐在八仙桌對面,看著自己悉心栽培了十年的干女兒將三口描金匣子放在桌上,耷拉干癟的嘴角微微抽動,欲言又止。
扇裁月一層層拉開抽屜,金銀,翡翠,寶石,珍珠......叮當作響,耀花了胡六婆的眼。
“干娘,我身上的全部東西都在這了,您該準了罷?”最后一層抽屜也被拉開,她遲疑了一下,雙手有些顫抖地解下頸上的玉佩,也擺在桌上堆積如山的珠玉之上,那是她幼時父母送她保平安的,也是雙親留下的最后一件遺物。
頓了頓,她突然抓起一根金簪,決絕地用尖端抵住了咽喉,“您若不準我贖身,此后,也再不能從我身上賺到一分一文!”
“裁月啊......”胡六婆盯著一桌的金玉珠寶,咂咂嘴,她是閱人無數(shù)的人,眼皮也沒抬一下,拈起根金條咬了咬,不緊不慢道,“咱們煙花人家,便是錦衣玉食,卻有哪個不想著贖身從良,有個歸宿?娘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自然知道你性情,若硬要留你,來個魚死網(wǎng)破,也弄得我在門戶中無法做人?!?p> “只不過,娘好意提醒你一句,天下男子,都是一般德行,沒有一個好人。咱們這個行當里,更別妄想什么真心。你出了這個門,再反悔就回不了頭了,可要好好想想清楚?!?p> “女兒心意已決,謝干娘成全,全身家當我都交出,這便去了。”她脫下腳上的一雙繡鞋,也擱在滿桌珍寶之上。
胡六婆知道留她不住,便似模似樣地灑了幾滴淚,與她送別。
扇裁月伏地拜了三拜,便頭也不回地赤腳而出。
原本風光無限的花魁,一夜之間,無依無靠地行走在一片寒凍的街頭。
她想去找那個心頭摯愛的男子,但道路縱橫,竟不知何處去尋,她這才發(fā)現(xiàn),除卻鴛鴦錦帳后的溫存,她對那個人的了解居然是如此之少。
她去他的私宅尋過,可枯等了一天一夜,得到的卻始終是“大學士事務繁忙,不知何時才能歸來”的答復;她曾試圖去他的官署尋過,可是甚至還沒能靠近大門的十步之內,便被守門人吆喝著趕開。
身上最后一件值錢衣服當?shù)乃殂y子也漸漸花完,她心中卻還存著一點熾熱的念想,不斷地替他找著借口:
他的身份那樣高,大約的確是太忙,太忙了,才會顧不上關心自己。她一定要大度體貼,不能撒癡胡鬧,給他增添麻煩才對,否則,他一定會厭棄自己的;他一定是對自己視若珍寶的,只是下人仆婢不懂事,不知道自己與他的關系。他們之前已經(jīng)到了那樣的程度,等他回來見到這一切,一定會將自己擁入懷中,狠狠責罰他們的怠慢。
當她終于見到溫知儒的面時,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投入他的懷中。
開始,那個男子還溫柔地替她拭去淚水。待聽得她說到“贖身”二字,卻輕輕咳了一聲,不易察覺地皺起了眉,沉默不語著側過了身子,臉色微變。
見到他側頭不語的模樣,扇裁月如被當頭擊了一棍,卻仍不死心,低下頭輕聲——
“這些日子,我尋你尋得好苦,那日你說,情愿娶的是我,我這心中便已打定主意,這一世,非你不嫁......”
“咳,這幾日公務纏身,我先遣人給你尋個住處安頓。我還有要事,必須得先動身了,且放寬心罷......我會都處理妥當?shù)摹!?p> 溫知儒依舊是從前沉穩(wěn)可靠的模樣,可一瞬間,他的目光避開了她的雙眼,似有些心虛地望向了別處。他轉身揮揮手,有侍從為他披上大氅,他一面低聲吩咐著公事,一面頭也不回地大步直出門去。
“溫知儒!你......我只要你一句話,你究竟喜不喜歡我,究竟把我當什么!”終于按捺不住,她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
“我此刻抽不開身,咱們來日慢慢說,好么?”溫知儒的臉色變了變,但很快又成了和藹的笑意,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又變回了青樓繡戶中溫柔儒雅的模樣,“你的美貌,你的才華,我著實欣賞得很,得你這樣一位紅顏知己,談詩論賦,風花雪月是佳事。未來若有你相伴......自然更好?!?p> 他的態(tài)度越溫柔,眼底的涼薄,就越使人心驚。
“紅顏知己......紅顏知己,還有呢!”扇裁月的眼神雪亮得可怕,淚水盈滿了眼眶,贖身出門時胡六婆的叮囑,陰魂不散地在耳畔繚繞。
她何嘗不明白那些道理!但是她仍然跑不顧地決定豪賭這一把,押上自己的全部籌碼,盼望著能有哪怕一線能贏的可能。
見到她糾纏不休的模樣,溫知儒緩緩轉身,眉宇間有些不耐,面上的翩翩風度卻絲毫不改,“你知道的,我為官清正,府上向來不豢養(yǎng)美女歌姬,否則定會遭同儕非議,惹人恥笑。我溫家世代清流,也從來沒有納青樓女子入門為侍妾的先例。不過我可以置一處外宅與你,你若缺細軟首飾,也盡可開口,旁的,咱們慢慢再談,好么?”
“你……你竟然這樣侮辱我!”狂涌的情緒幾乎將心扉撕裂——她終究是輸了,輸?shù)萌绱藦氐祝?p> 她淚流滿面,態(tài)度卻是決然的,“我不受你的嗟來之食......我從此與你,一刀兩斷!”
溫知儒有些意外地抬眼看這個烈性的女子,眼神似乎微微一變,然而扇裁月已將他推開,拔腿飛奔了出去。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扇裁月每日哭著醒來,又流著淚入睡。
幸而,她得了幾個相好的姐妹救濟,暫有了棲身之所。但是,每到夜深人靜時,無數(shù)鮮活的記憶就會涌上腦海。清明并肩踏青,月下促膝而談,紅梅白雪中溫酒對飲,那人每一個溫存的笑意和眼神......她忍不住翻出他贈的舊物,又牽出心底的情思,情不自禁地淚如泉涌。
她告誡自己,要盡快將那個薄幸的男子徹底忘記。然而未及一日,又忍不住登上閣樓,怔怔眺望他每日駕車經(jīng)過的方向。
她將那些舊日的往來信箋一封封擲入火爐,焚成輕煙和灰燼,這一來,腦中清明猶如重生??墒遣胖烈拱?,她又被那難解的空虛寂寞纏繞啃噬,一次次流淚。
那是她真正深深心悅過的人啊,難道就這樣從此陌路,在今后的人生里再無他的影蹤?難道人的情感,是可以像燭火一樣,一口氣就可以徹底吹熄的嗎?
她希望讓自己從這泥淖中解脫出來,卻越陷越深——是執(zhí)迷不悟,還是舍不得勘破?
日復一日的折磨,使得她心力交瘁,漸漸消瘦。這是身陷風塵的她,第一次付出真心,卻被無情地碾在了塵埃里,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悔!如果那一日.....他們根本未曾相遇,該有多好!
上弦之月的夜晚,她一身素衣來至了市河之畔。水面倒映著萬家燈火,也倒映著水榭歌臺,花船畫舫,秦樓楚館旖旎的影子。一切都如一場夢般遙遠。
她站在橋頭凝望自己破碎的倒影,失魂落魄——如果從這個地方一躍而下,大概便真的將一切擺脫了罷?
就在她堪堪跨出一步之時,卻有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扇裁月一驚,回眸看去,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身畔,雙眸輕闔,臉上帶著云淡風輕,卻似乎難以捉摸的笑意。
“這世間,不論是經(jīng)歷怎樣的絕望、悔恨,其實也未必只能靠一死來解決?!?p> 她怔住,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陌生人,忍不住失聲而泣。
扇裁月便是這樣與那位名喚原初的神秘店主結識,緊接著踏入了那個名為“蝴蝶小筑”的地方。
“我生平最后悔的事情,便是與那個薄幸之人相識。若可以,我情愿今生從未與他結識,從不曾與他相遇!”她決絕地說罷,毫不猶豫地在那紙契約上,按下鮮紅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