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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一張靈符,已由慕雙貼在了陳不四的后背上。
陳不四坐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的眼中,兇惡、癲狂的眼神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絕望。
“哎喲……這是啥,可真是把我凍壞了,這感覺一點都不爽?!卑Ⅷf從地上站起,抖了抖身子,身上的羽毛又“簌簌”地落下幾片來。慕雙的念劍本是為了克制原初而學(xué),由于為靈力所化,來去無影,對于妖力不甚強的阿鴉來說,倒只是造成些皮毛的傷害。
“你沒事就好?!痹蹙従彾紫律韥?,伸出一只手,令受傷的阿鴉緩緩踱到手上來。
然后,他的目光又聚焦到面前慕雙的面龐上。
“他——”原初指著坐在地上的陳不四,問道,“不會再傷人了吧?”
“對不起,方才失手了?!蹦诫p對原初斂衽一禮,態(tài)度柔婉,然而語聲中依舊是那種沒有什么感情的空洞,“他不會了。不過,大概也不會想和你做交易了。”
那張靈符,蘊含有慕雙身上克制原初所需的靈力。若貼在蝴蝶小筑顧客身上,那么無論此人心中有怎樣的遺憾之事,他都會逐漸顯出鎮(zhèn)定之態(tài),也會打消與原初做交易的念頭。
慕雙的靈力易于耗盡,靈符的數(shù)量也極其有限,不到迫不得已之時——比如遇上對自己有威脅之人,她決不會輕易使用。
“哦——那真是太遺憾了?!痹跻馕渡铋L地嘆一口氣,頓了頓,忽而低聲:“我以為浪跡常世這千年來,你總該漸漸有了常人的感情,明白了遺憾為何物?!?p> “為何要有遺憾,要有感情呢。”慕雙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像是清冽的冰水,“‘有心即有患,無念遂無傷’——正如你蝴蝶小筑門前的那副對聯(lián)所言。沒有感情,也便不會為什么事情傷懷,被什么所干擾。”
原初沉默了少頃。他上前走了兩步,問陳不四道:“陳不四先生,我其實比較好奇一件事情。方才聽陶老先生說,你奶奶當(dāng)初嫁了一個出色的夫君。不知道為何,你會變成如今這樣呢?”
“這件事……真是說來話長了。我原先一直不知道,直到奶奶臨死之前,才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身上被貼了靈符的陳不四,此時臉上已經(jīng)失去了作為一個醉酒小混混的那種丑態(tài),神情與講話的語氣難得地正經(jīng)了幾分。
“陶老爺子和我奶奶年輕時候的事情,他應(yīng)該都跟你講了。其實呢,我奶奶這么多年,心里一直還是過不了那道坎啊。當(dāng)年他倆相好,我奶奶本滿心期待,等著他表白心意。沒想到他真慫,是也不說,不是也不說,就這么沒頭沒尾地跑了?!?p> “后來呢,我奶奶就只好嫁了我爺爺,可心里還是念念不忘這件沒有著落的事。她不是那種能輕易放下一件事的人,心里一直憋著口氣,想著要夫君將那陶三郎比下去,好歹體面風(fēng)光一回。所以那,她就在背地里慫恿著我爺爺做些撈錢的營生......”
“也是運氣背,爺爺是偷驢當(dāng)了拔撅的,就這么被下了大獄。”
“再后來啊——再后來還能怎么樣,還不就這樣了嗎?所以我奶奶一直到老到死,都還不甘心,有時深更半夜就跟我抱怨,說當(dāng)初陶三郎是不是要去和她表白的,自己那時若是嫁了他,日子又會如何......”
“哎,所以啊——”說到這里,陳不四長嘆一聲,“活神仙啊,你既然有那份神通,不然就幫我奶奶實現(xiàn)了那愿望罷。我這一輩子,活都活成這德性了,不管死還是不死的,什么都無所謂啦?!?p> “所以,你確定,要取消這次交易了?”原初問道。
“確定了。我想了,就算我回到一炷香時間之前,也不一定就阻止得了那老頭兒;他要怎樣,就隨他去吧?!标惒凰臄[擺手,便不再說話了。
“呵,看來,這次是你勝了。”
原初抬起頭看著慕雙。那少女素凈雪白的臉上,并未流露出喜悅的神色來,依然是帶著淡淡的哀愁,但那哀愁下卻又是一片空茫。
慕雙撫一撫頭上戴的風(fēng)帽,也向著原初望去。她的耳畔,響起童年時曾聽到過對話的片段,似乎是同族中旁人經(jīng)過自己家門口時的私語:
“原初那小子,你看他平時溫文爾雅的,實際上可是個怪物!聽說,他身體里被雷被長老封了什么兇煞的力量進(jìn)去,好像是跟大陣有關(guān)系,說不定哪天他就會變成個災(zāi)星!”
“還真別說,有一次,晉昌家宅子失火,一家老小七口困在里面,眼看就要燒成了焦炭。正好那小子坐車經(jīng)過,突然之間就在馬車?yán)锊灰娏僳櫽?。這時候看熱鬧人發(fā)現(xiàn),困在火海里呼救的人,突然刷的一下,一個都不見了。再回頭一看,那一家七口竟然一字排開,躺在空地上。這時候有人看見那小子滿身黑灰,坐在地上喘氣,手腳全是劃傷。有人問他怎么回事,他居然說,是他剛剛到火海里,把那些人一個個背出來的??墒钦l也沒見他動過一下......”
“還有一次,一人騎馬將從道上過,那小子突然把他攔住,說前面那棵樹,十息時間之后要倒,不要過去。那人莫名其妙,笑了一通,正拉扯間,就聽轟地一聲,那樹橫倒地上,砸出了個大坑。那路人驚魂不定,問他怎么知道。他竟說,我剛剛見你被砸中天靈慘死,心中不忍,因此回來救你?!?p> “哎,誰知道雷被長老動了什么手腳,讓他變成這個樣的?做好事容易,做壞事更容易。他有這樣的本事,萬一惹出事端,做出惡事來,又該怎么辦?自然得多防范著些?!?p> ……
在原初的肩頭上,阿鴉仿佛已經(jīng)睡去。原初和慕雙都沒有再開口,也許此時,無聲才是兩人彼此間最好的回應(yīng)。
慕雙微垂長睫——他與她,大概終究是天生的宿敵。而一切,也是她無可推脫的宿命。他們大抵是要一直纏斗下去了。
原初深吸一口氣,鐫滿命輪的眼眸逐漸合上,周圍靜止的一切,又開始活動起來。
熱鬧的宴會已經(jīng)進(jìn)行到尾聲,客人們沒有受到方才闖入的陳不四的影響,繼續(xù)觥籌交錯著,清理著杯盤中剩余的水果與點心。
沒有人注意到,方才坐在桌邊的那個盲眼年輕男子,與他那只只顧在桌上啄肉吃的黑色鳥兒突然消失了;也沒有人會想到,在剛剛過去的一瞬間,宴會廳中發(fā)生了怎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