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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正是當年蝶兒出嫁前,他終于鼓起勇氣跑去她面前表白的一幕。蝶兒仍然穿著那日的那件蔥綠色衣衫,清秀的眉眼和雪白的臉龐再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連臉上的那抹緋紅,都與記憶里一模一樣。
“只有一炷香的時間?!痹醯脑挿路鹪诙吇仨?。
陶須公想要低頭掩面,暫時躲開蝶兒的視線。卻見掌心有一個透明狀的沙漏圖案——那沙漏上方的沙子在簌簌地漏向下方,已剩余不到一半。
現在,蝶兒就這樣活生生地再一次站在面前。自己精心準備來傾訴愛慕之意的話語,已經反復背了無數次,只要這一次他開口告訴她,他一直愛慕著她,喜歡著她,多年來深埋心底的心愿就會了解了,她也就不會遠嫁他方,成為別人的妻子,與他永世相隔。
陶須公總是對別人說,他自蝶兒出嫁后便再沒見過她。
但實際上并非如此——蝶兒出嫁不到一年,便隨同相公回門。那時的陶三郎曾經遠遠地看見了蝶兒,她頭上珠翠環(huán)繞、遍身綾羅,身邊還跟隨著幾個婢女,與倜儻瀟灑的丈夫宛若一對璧人,身旁盡是嘖嘖稱羨聲。陶三郎只看了這一眼,便匆匆忙忙地回了家。
而另一次見到蝶兒,已是四十多年后了。那時他已是垂暮之年,也因多年勤懇,成了這一方的富戶,當了員外郎,每逢災年,就會開倉放糧施粥。
而有一次,他遠遠在人群中瞧見了一個老婦。
那個老婦一頭白發(fā)油膩打綹,隨隨便便挽成一個髻,蒼老的臉像是枯樹皮一般,黃黃的牙齒脫落了一半,只剩下一片黑洞。
她緊緊牽著一個六七歲的孩童,祖孫兩個擠在逃荒的災民中,與他們一起虎視眈眈地盯著陶府大院的側門。門一會兒開了,一個小廝提著一大桶的泔水潑在地上,那群災民立刻餓狼一樣圍上來,一把把將混著泥土的泔水剩飯往嘴里塞。
那個孩童身矮力小,剛送到嘴邊的半根雞腿被一個餓漢奪了去,急得嚎啕大哭起來。
老婦見孫子被人欺侮,口中尖銳地喝罵了一句臟話,撲上去就和那個餓漢廝打,用指甲亂抓他的臉,終于搶回了還剩兩塊筋皮的雞骨頭,塞在孫兒手里,將油膩膩的手在破爛的夾襖上蹭了蹭。
“哎,這是造孽啊,你倒在地上干什么,把飯菜拿來讓他們吃吧!”陶須公將拐杖頓著地,急急吩咐。他感到那老婦渾濁的眼睛盯住了自己,也沒有在意,匆匆地離開了。
要不是日后偶然聽人提起了幾句,他一定不會把那個蒼老的婦人,與當年花朵兒一般嬌嫩的蝶兒聯系在一起。其實他至今也不愿相信,總告訴自己那只是弄錯了人。
傳言中,蝶兒跟著作為井研縣丞的夫君遠嫁之后,確實是風光了好一段日子。然而還沒有過幾年,丈夫便因為貪贓枉法入了獄。蝶兒一家從此敗落,兒子也貧病而死,只剩下一個年幼的孫兒,由她帶著顛沛流離。
然而,這一切陶須公寧可當作傳聞。
而這個時候,毫無疑問地,他真真切切回到了年少的當時,與當年的心上人面對著面。
這漫長的時日中,他與妻子舉案齊眉,兒孫滿堂??墒嵌嗄陙?,他未嘗沒有一次做過那樣的假設——如果當年道出了那聲表白,就當會與蝶兒終成眷屬罷?最后的結局,又會是如何呢?
早晨的陽光,柔和地傾瀉下來。蝶兒雪白的肌膚被照成淺淺的金色,連每一根細小的絨毛都看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