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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節(jié),陶須公還不是蒼顏老者,而是十六歲、朝氣勃勃,唇邊剛生出青胡茬的陶三郎。
他生得高大而壯碩,方臉龐,黝黑的皮膚,算不得英俊。但是因那濃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炯炯有神的眼睛,加上少年人的一股青蔥活潑,讓人一見,便要從心底叫一聲好。
他手腳勤快,干活肯賣力氣,人人都要稱贊幾句??伤麉s向來是不那么有自信的:論模樣,他當(dāng)然不算出眾;論脾氣,他憨厚老實(shí),比不上那些九竅心思能言善道的;論出身,更比不上那些鄉(xiāng)紳員外家錦衣玉食的子弟,他是那種最普通鄉(xiāng)人家的兒子,家境也僅僅是不至于發(fā)愁吃穿。
唯一讓陶三郎覺得自己有幾分特別的,便是他能讀書識字。
一墻之隔的人家,住著位姓范的落地秀才??寂e人屢試不中后,為了謀生,他便在家中辦了家私塾,帶著近處村子的孩童念書認(rèn)字。私塾常年只有十幾二十幾個學(xué)生,但足夠范秀才賺錢養(yǎng)家用了。
雖說祖輩都是種地的農(nóng)民,沒什么文化,但因離著私塾很近,陶三郎家索性也送了幾石粟米作束脩,讓他拜了范秀才為師,到塾中跟著聽課。
那位老書生總是拉著一張干癟馬臉,穿著油膩的破長衫,斜眼看人,滿口聽不懂的之乎者也。他本也是飽讀詩書的,但因?qū)以嚥坏?,性子越來越乖僻,村中人皆覺得他言行怪異。除了偶有人因他畢竟識文斷字,請他代筆抄書,或把孩子送去他的私塾中聽課,人們總是躲得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但陶三郎拜入他門下后,待他卻十分謙虛恭敬。
范老秀才早年喪妻,膝下只有一個獨(dú)生女兒,名為蝶兒。那時蝶兒正值豆蔻年華,出落得清水芙蓉般秀麗動人,范老秀才寵愛得如同掌上明珠一樣。
蝶兒的脾性也有些古怪,雖是個女兒家,卻偏偏喜歡讀書弄墨。待得大了些,她居然提出來,要去父親的私塾,與館中的學(xué)生們一起聽學(xué)。
開始范秀才自然不許,搬出些女子無才便是德,授受不親的大道理訓(xùn)斥她,但因溺愛女兒慣了,到得最后,耐不住愛女的撒嬌撒癡軟磨硬泡,居然便答應(yīng)下來。不過條件是,只能遠(yuǎn)遠(yuǎn)坐著旁聽,不得與塾中任何學(xué)生來往交談接觸。
于是,蝶兒便與其他十二個男學(xué)生在塾中讀書習(xí)字,上學(xué)下學(xué),成了私塾之中唯一的女孩子。
既是村塾,所學(xué)也不過是《勸學(xué)》《百家姓》《雜字》這幾樣啟蒙的書,要么就是描紅一些“上大人孔乙己”之類的文字。范秀才那毫無起伏的聲音一念書,竟似蒙汗藥一般讓人倒頭便想睡去。
蝶兒這么一個美貌的女孩子,自然引起了學(xué)堂中眾學(xué)生的興趣。但只要一看到范秀才那鐵板似的臉,人人也就都望而卻步,不敢與蝶兒搭上一句話。
平時,蝶兒就坐在左側(cè)靠后窗的那一席,離得旁人遠(yuǎn)遠(yuǎn)地,總是低著頭細(xì)心地描紅寫字,長長的睫毛猶如蝶翅一般顫動。午后的陽光從窗前的樹叢篩進(jìn)來,將她雪白的肌膚照成淺淺的金色,連每一根細(xì)小的絨毛都看得分明。
村中的頑童,并無幾個可以靜下心讀一天的之乎者也。蟬噪暑熱,范秀才盯著書本,搖頭晃腦地噫吁嗚呼,底下頑童跟著將腦袋亂晃,口中卻胡念一氣,把不知哪里尋來的傳奇志怪在桌子底下傳來傳去,忙著與鄰桌后座擠眉弄眼。
但陶三郎卻是個“怪胎”,那些“頗有意趣”的活動,他似乎是從不參與的。他一天到頭都伏案讀書,奮筆寫字,每日天不明,就早早到塾中來。這一點(diǎn),甚至被同窗傳為笑柄。
但陶三郎卻有他的思量——這不光是因?yàn)樗X得自己天資不怎么聰穎,須得笨鳥先飛,更是因?yàn)樗魜淼米钤?,便有機(jī)會在旁人都不注意的情況下,多看蝶兒那么幾眼。
更因?yàn)?,不知是不是陶三郎的錯覺,每次他在班里同窗雞飛狗跳之時埋頭攻書,蝶兒的妙目就會若有意若無意地多看他一眼。
——他手不釋卷,寒暑不休,就是為了得到這一眼。
然而許久以來,他與蝶兒從未有過任何交往。他甚至連一句話也未對她說過,未走近過她七尺之內(nèi)——孔夫子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先生范秀才又是極古板的,能允準(zhǔn)閨女入家辦的私塾聽課,本已是格外的破例了。
這一日開課,是芒種剛過的時節(jié),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沁人心脾。那些剛幫家人忙完了春耕的村童哪有心思讀書,一個個斗青草,藏螞蚱,在學(xué)堂上如坐針氈。
范夫子捋著山羊胡子,滿心琢磨如何管教這一屋子的頑童,忽見到窗外朱紅色的花朵叢叢盛開,心念一轉(zhuǎn),指著那花道,“明日便以這凌霄花為題,人人想兩句詩來。寫得好便罷,寫得不好者,戒尺伺候。”
話音剛落,下面立刻炸開了鍋。
這題目可難壞了陶三郎。他啟蒙既晚,也沒有那般玲瓏的心思,對這些詩詞之類一竅不通,撓頭半日,仍是一籌莫展。到得散學(xué)之時,他徹底泄了氣——看來明日,是注定要被先生責(zé)罰的了。
正要出得院門時,他忽見蝶兒走到近前,對他使了個眼色,伸出纖纖小手,向著某處指了指。陶三郎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見她指的卻是身旁磚石土坯砌就的院墻——陶三郎家住在范秀才隔壁,與這家辦的村塾只有一墻相隔,便是這一堵青苔密布的土坯墻。
陶三郎撓撓頭,不明白她的意圖。蝶兒卻也不說話,又認(rèn)真向墻上一塊石磚指了指,便悄步轉(zhuǎn)身回了里屋。
回至家中,陶三郎不自禁地咧嘴傻笑。這還是他第一次與蝶兒有所交集,雖然并未說上半句話。
他反復(fù)琢磨著蝶兒的意思,都不得要領(lǐng)。正沮喪時,他忽然靈光一閃,奔到院中那圍墻下,摸到蝶兒所指的位置,試探著將那塊巴掌大的石磚推了推,那石磚果然松了。
陶三郎驚喜萬分,又將石磚推了推,那底下的磚縫里,露出一張雪白的紙條兒來。
他手忙腳亂地?fù)蹆袅送?,展開來讀。那紙條上寫著幾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凌霄詩須不好作,且以前人佳句糊弄爹爹便了。妾曾聞'本知人心不似樹,何意人別似花離'二句,想是好的,請君姑且一試。然此事君知我知,萬不可使爹爹知悉,切記,切記?!?p> 不等吃完晚飯,陶三郎捧著那紙,急急地跑到院中去,一會兒慢騰騰地來回踱步,一會兒又搖頭晃腦、蹦來跳去。任家人怎么喊他進(jìn)屋,他也置若罔聞,口中反復(fù)念叨著,“本知人心不似樹……凌霄花,不似樹……園中凌霄花,不似樹……”
一陣風(fēng)吹來,盛開的凌霄花頓時花瓣飛揚(yáng),飄舞在空中。
次日一上早課,范夫子便要檢查功課。見到手中那根顛上顛下的戒尺,陶三郎咽了咽口水。
他低著頭,耳聽得同窗依次被先生叫起,皆吞吞吐吐,要么囁嚅三五聲后就再也說不出下文,要么是“萬條垂下紅絲絳”這種半熟不熟的句子;緊接著,戒尺打手板的“噼啪”聲,哀嚎求饒聲與范夫子的怒斥聲便此起彼伏,響徹屋內(nèi)。
終于點(diǎn)到他的名字,陶三郎怯怯站起來,抿抿嘴唇,側(cè)目向著蝶兒一瞥。蝶兒也一直盯著他看,似乎帶著幾分期待。目光接觸,她立刻垂下了秀氣的眼。
陶三郎心中念頭轉(zhuǎn)過了幾番,臉憋得通紅,定了定神后大聲誦道——
“園中凌霄花,朵朵似晚霞。夜來涼風(fēng)起,變成紅泥巴。”
有數(shù)息的時間里,私塾中是死一樣的安靜,然后爆發(fā)出一陣能掀翻屋頂?shù)男β暋?p> 蝶兒驚訝地皺眉看向他。
陶三郎察覺,像是被針刺了一下,連忙別過眼,不敢和她對視。
范夫子掂著戒尺,臉色鐵青,山羊胡子吹得一翹一翹地。半晌,竟點(diǎn)了點(diǎn)頭,“詩雖狗屁不通,你這孩子卻很好,不弄虛作假地糊弄抄襲。子曾經(jīng)曰過,'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倒也不辜負(fù)了一番教誨?!?p> 說罷便讓陶三郎坐下。陶三郎一顆心咚咚跳個不停。他前思后想,到底沒有用蝶兒教的詩,知道取笑責(zé)罰是免不了的,想不到居然能逃過一劫。
這一整天,他都不敢再看向蝶兒的方向——她一定很生氣,再也不會理睬自己了。
散學(xué)后回到家中,陶三郎想著這件事,坐立不安。最終他拿出紙墨來,飛快地寫了一封書信,想向蝶兒致歉。他將信折好,依舊塞在那塊墻磚下面。
他并沒有把握蝶兒一定會看,甚至不知她會不會發(fā)現(xiàn)這封信的存在。
一天的時間輾轉(zhuǎn)過去,那怒放的凌霄花燦爛如舊。傍晚,陶三郎再也按捺不住,跑到墻邊,推松了那塊藏信的磚。
這一剎那,陶三郎歡喜得幾乎窒息了——他寫給蝶兒的那封信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浣花小箋。他忙將那小箋貼身藏著,趁沒人飛奔回了房間。他關(guān)好門窗,展開來,依舊是蝶兒娟秀的簪花小楷。
還未看,他卻又忐忑地合上了——不知蝶兒會說什么呢?
幾次三番鼓起勇氣,他終于讀下去——
“君之詩亦頗有可觀之處,妾心甚喜,惜無機(jī)緣聊做切磋?!?p> 陶三郎抱著蝶兒的信箋,在屋里飛轉(zhuǎn)幾個圈子,良久合不攏嘴。他伏到案前,飛筆寫下一封回信......
從此以后,陶三郎便多了一個秘密。
每天傍晚,他都會提筆給蝶兒寫信,趁著無人塞進(jìn)那墻磚之中。而次日清晨,他便會從同樣的地方,取到蝶兒的回信。
開始,他總是小心翼翼,尋找著蝶兒可能會喜歡的話題;到了后來,那心中的千言萬語便抑制不住傾盆而出。從日常的點(diǎn)滴小事,腦中的古怪念頭,到某些不知所云,但確信蝶兒聽得懂的話。
一封接連著一封,一日接連著一日,與蝶兒傳書,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件事。若哪一日清晨,蝶兒的書信沒有如期躺在墻洞之中,他便要坐立難安,胡思亂想,直到見到那一紙白箋,心中才會猛地轉(zhuǎn)為艷陽萬里。
然而,這件事卻從未被第三人知曉。白日里,他和蝶兒依舊安靜地在私塾之中念書,彼此間不會說上一句話,就連目光偶爾相遇,也會迅速低下頭回避。在旁人的眼中,他們間沒有半分交集,可誰也不知道,這表面上最最陌生的二人,其實(shí)每日都要交換千言萬語。
但人人看在眼中的是,原來憨頭憨腦的陶三郎,突然就變得神采煥發(fā)了起來,幾乎像是被什么神靈附了身,但是沒有一個人弄得清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