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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靜謐,籠上薄云。市河邊夜市的街道上,依舊是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阿鴉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猛地打了個哆嗦:“嚇,怎么天黑了!掌柜的……咱們,咱們這是在哪兒?”
“你呀,從下午一直睡到現(xiàn)在?!蓖T诼愤呅∽脑?,察覺到阿鴉在他的肩頭上醒來,笑道,“我聽路旁小販吆喝的聲音那么大,香糖果子、梅花包子的味道那么香,都沒把你弄醒,心想你不喜歡。所以,也就干脆沒再給你買了?!?p> “你、你——”
阿鴉正惱火著要炸毛,不知看見了什么,突然出神:“其實我......那,你是說……如果我、我想要......的東西,都可以嗎......?”
未等阿鴉說完,原初已聽見一個貨郎在旁邊高喊:“上好的胭脂水粉,通草絨花!姑娘用著貌美,小伙子送娘子,送心上人!”
原初聞聲拾起竹竿,循聲走過去。
阿鴉頗感意外。只見原初走到水粉攤前,一揖為禮,向那貨郎細細打聽起來。
“小的這里各式胭脂水粉,珠花首飾齊全得很,不知公子要什么樣子,什么顏色......呃這個,這個......”
那貨郎是個二十來歲的精瘦小哥,正準備口舌橫飛,忽然發(fā)覺原初是個盲人,說到“顏色”這個字眼時便愣了,伸手搔搔頭,堆笑改口道:“公子是送人?那小的......幫您參謀參謀?”
但此話出口,那貨郎小哥更是滿臉尷尬:一個盲人非得買胭脂水粉,莫非是送心上人么?但心上人即便打扮起來,他卻絲毫看不見,又有什么用?何況說是給他參謀,這等事又該怎么參謀?
原初微笑不答。阿鴉卻撲扇翅膀,興奮道:“掌柜的,你不會真要給我買吧!哎,我最喜歡這些了,你們用的什么點翠的珠花,茉莉種子的香粉,玫瑰碾的胭脂,我收藏了一柜子呢,塞不下的只能摞在廚房......”
那貨郎小哥向原初瞪眼:“哎呦,公子您養(yǎng)的這只八哥,人話學得真好,還是個女子聲音呢,是您娘子教的吧?”
以往原初休假之時,阿鴉很少跟隨他到城里的街巷來閑逛,要么被留在蝴蝶小筑干活,要么就歇在架上睡覺。這次因好奇隨著原初出來,沒想到被三番兩次當成八哥,不禁怒火中燒,一躍而起,飛在空中叫道:“呸,告訴你,我是烏鴉不是八哥。你問我為什么會說人話,那是因為我是妖精,妖精知道嗎!”
看貨郎瞪圓了眼,阿鴉得意洋洋:“對,我就是烏鴉精。你們傳奇畫本里寫的,修煉幾百年,會吸人精氣,會變成個美女勾引男人的那種。怎么樣,嚇死了吧?”
貨郎是個性子開朗好貧嘴的,一聽說是妖精,奇貨可居地打量一番,卻嬉皮笑臉道:“妖精啊......好啊,小烏鴉那趕緊變個美女給我瞧瞧嘛,小的就好這口?!?p> 阿鴉高傲地一扭頭:“切,誰給你變啊,想得美!是說變就變嗎?”
“嗯,那就是吹牛,或者是變出來太丑,不好意思,哈哈哈,沒事,丑就不看了。烏鴉精嘛,誰知道變出來......”貨郎耍起貧嘴。
“哼,誰丑?!懶得理你而已!再說不買了?。 ?p> 阿鴉立刻尖聲辯駁,做出憤怒的樣子。實際上,她卻在拼命掩蓋心底突如其來的一沉:因為,她只有在蝴蝶小筑中,才能夠維持人形,以那個嬌俏女子的模樣示人。只要離開了那間幻影般的小屋,她就永遠是一只站在原初肩頭的,丑陋不起眼的黑色烏鴉。
又有誰知道,有誰相信,在蝴蝶小筑中,這只難看的鳥兒會自架上一躍落地,化為卷睫秀眼的玲瓏女子。但每個曾經(jīng)步入蝴蝶小筑的人,多半都與原初簽下契約,成了歲月流離的過客。
和許多愛美的姑娘一樣,她化為人形后喜歡胭脂水粉,珠花釵環(huán)??墒蔷拇虬绾蟮膴y容,往往只在鏡中欣賞一番,便匆匆洗去了。
原初卻突然開口,徐徐道,“請問老板,是否有略帶淺紫色的胭脂,大約如藤蘿花一般的顏色,可稍淡一些?;蛘邷\緋的也可以,不必過濃,與海棠花開后相類即可?!?p> 貨郎失手摔了招客的撥浪鼓,聽得幾乎掉出眼珠來,張著大嘴打量這個盲眼男子。原初仍一氣說下去,不疾不徐,“聽說許多女子喜好紅色胭脂。但實際上,若是膚色少些血色,緋色更能襯出氣色。而施以偏紫色胭脂,則更能彌補肌膚色澤暗淡偏黃,這些許多人或許不知?!?p> “掌柜的,你,你......”阿鴉聽得一愣一愣的,此刻如果是人形,一定下巴都要掉了,“你真是掌柜的嗎......不是假的?你還知道這些?!”
原初只是微笑,躬身道:“給老板添麻煩了。在下自幼便失明,胭脂膚色之類,不過信口一提,萬勿見笑。對了,一定要盒子裝飾極精美的,氣味不論?!?p> 那貨郎顯然被這個奇怪的男子驚呆了,打量他好半晌,才匆匆自貨架上揀選出兩盒胭脂,打開來,囁喏道,“公......公子看這兩樣如何?紫色的,淺緋色的,和您說的一樣。”
原初微笑回身,“阿鴉,喜歡嗎?”
“哦?嗯嗯?!卑Ⅷf還未從剛才的驚愕中醒過神來,不禁一怔。其實她想接一句,他買的她都喜歡,但是一貫心直口快的她,居然到底未說出口。
原初便付賬離去。兩盒胭脂,用去了那吊銅錢的大半,唯余下紅繩上最后的零星。他盡數(shù)揣入懷中。
上弦之月不知何時被薄云遮沒,有雨點墜落,如細小針尖般刺入肌膚。
“但是掌柜的,我可以問你嗎,為什么買這些給我?”阿鴉突然問。
“呵,為了讓你給我這掌柜的賣力干活啊?!痹醪[起眼,淡淡笑了,“你剛才說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方才是吃人嘴軟,如今是拿人手短,這一次,你當不會偷懶,抱怨我說話不算話,半夜要你熬夜了罷?!?p> “哦?!卑Ⅷf含糊答了一聲,聽著身后貨郎“胭脂水粉,小伙子買去送娘子,送心上人”的吆喝復又響起,漸漸遠去,突然有些落寞。
“那么,你一個瞎子,是怎么懂得......用什么胭脂好看這種事呢?”她頓了頓,還是追問。
“這個么?”原初靜靜吸了一口氣,仿佛眺望遠方那樣睜開眼,露出一點清淡的笑,“因為從前,在我還能看見的時候,慕雙就是那樣,臉色很蒼白,沒有血色。所以我花了很久的時間,研究她要用什么樣子的胭脂,看起來才會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模一樣?!?p> 他的眸色暗淡,瞳孔周圍密密鐫刻著金色的花紋,因此多數(shù)時候,他都閉著雙眼,將這明顯異于常人的特征掩去。這雙異常的眸子,此時看上去迷離而難測。
“但其實,自從我雙目失明,除了慕雙以外,我就甚至沒有見到過其他任何一個女子的臉。離那時已經(jīng)過去幾百年了,憑著些許模糊的記憶,又怎么去比較好看與不好看呢?所以剛剛,我完全是在胡說八道,佯裝內行,免得那貨郎信口誆騙而已。呵,你難道還真以為,像我這樣的人,會真的懂什么顏色的胭脂好看嗎?”他突然自嘲地笑起來。
“哦......”阿鴉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開始沒心沒肺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掌柜的你果然很陰險哎,裝得真像。”
但笑到一半,她忽然感覺心中空落落地,像被挖去了一塊——對胭脂的種種顏色那樣了如指掌的描述,又怎么會是信口胡說的呢?
她突然開始胡思亂想:到底一個人像原初這樣雙目失明,卻唯獨能看到一個人的身影,看到一個人的顏容笑貌,是怎樣一種體驗呢?
作為原初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人,唯一能看見的東西,慕雙這個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大概是沒有任何人有辦法相提并論的吧。
阿鴉垂下頭。所以......像她這樣每天就知道和他作對,卻連出現(xiàn)在他視線中都做不到的家伙,又還能說什么呢?那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又何必去想呢?
但其實......她未嘗不會在深心里,有一些連自己都無法說清的小小野心,期待著有一天可以奇跡般成真。
漫天的雨,突然就滂沱地傾瀉下來,濕了青石路,也濕了她漆黑蓬亂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