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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姑娘，先別急著簽嘛！”突然，阿鴉撲棱一聲，落在簡嫣肩膀，口吐人言，將少女嚇得一聲驚叫。
“你這又呆又傻的丫頭，契約還沒看清楚，便要按手??？你呀你呀！”
原初重重撂下茶杯，輕咳一聲，阿鴉理都不理，翹起屁股，將尾巴沖著他。
“笨丫頭，姐姐我心直口快，實在看不下去了?？茨氵@丫頭單純老實，傻不愣登的，姐姐我就多說一句。原初這家伙，你別看他平日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實際精明得很，最擅長的就是話說半句留半句，專哄你這不長心的傻瓜，稀里糊涂便簽了他的契約，到時——”
“別這樣說掌柜的罷......他人很好，剛剛一直都在關(guān)照我呢?！焙嗘搪勓砸汇?，忍不住幫著原初分辯。她見到原初是盲人，對她的態(tài)度又溫和關(guān)愛，最初的一點戒備之心也已經(jīng)放下了。
阿鴉一聽，全身的羽毛都炸開，發(fā)出“嘎嘎”一聲大叫，以人言尖叫道，“呸，他是好人？那我阿鴉就不是妖精，是菩薩了。好罷，他不明說，我跟你說?！?p> 阿鴉用嘴磨磨翅膀，“你且看仔細吧，這契約上的內(nèi)容，實際另有文章?！?p> 簡嫣“咦”了一聲，迷惑歪頭。阿鴉振翅落在桌面，爪子擦擦劃著紙上的字跡:“原初他剛跟你說，僅收七文錢，便給你一次重回過去的機會，這不假。但是后面的話，哼，他卻一個字也沒提。”
阿鴉在紙上踱步，尖利的爪子摳住一行字，“傻丫頭，你聽好了。第一次重回過去，自然只要一頓家常便飯的錢。然而......
“倘若你做出改變后，對結(jié)果仍不滿意，再跑來原初，讓你再次重來，那么這一次，你要付出的代價，便不是幾枚破銅板了，而是——”
“而是——你的魂魄！”
簡嫣眼瞳猛地一凝，張開嘴唇，不知所措地看向原初。
原初聞言，依舊端正坐著，低低一笑，和顏悅色地開口，“......阿鴉，你的性子還是這么急啊。我還未顧上與簡姑娘細細解釋，你便已先替我說了。簡姑娘不知你一貫脾氣，萬一因此誤會，以為在下是刻意隱瞞，豈不尷尬？”
不顧阿鴉氣得蓬起羽毛，爪子踱來踱去，他轉(zhuǎn)向簡嫣微笑:“那我便接著阿鴉的話頭說罷。人們常說魂魄，卻不知魂魄為何，我且簡單一提?！?p> “魂魄，本從形氣而有。形氣既殊，魂魄各異。附形之靈為魄，附氣之神為魂也。”
“附形之靈者，謂初生之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為聲，此則魄之靈也；附所氣之神者，謂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p> 這話簡嫣有大半無法理解，睜大眼睛看他。
“這筆生意，在下只取七文，分文不多，大家交個朋友，兩相融洽。但倘若客人再度復(fù)來，那么要價略高，也無可厚非，是不是？”
簡嫣點了點頭，“嗯.....這道理我明白的，從前爺爺是個裁縫，他與人做衣服，總會先少要幾個錢，待客人光顧得多了，才收錢多些?！毕肫馉敔敚蚱鹱齑?，便不說話了。
“什么呀，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阿鴉插嘴，原初卻不疾不徐地續(xù)道:“簡姑娘說得不錯。看來的確與祖父感情深厚啊。那么在下繼續(xù)說?！?p> “人的魂魄，原分三魂七魄——其魂有三，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p> “其魄有七，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p> “除命魂外，其余二魂六魄，皆承載人的情感與記憶，唯有命魂，與這一世的七情六欲并無相干。在下斗膽，雖知道姑娘不過是想回過去，完成一個小小心愿，便心滿意足。”
“但若有萬一，姑娘去而復(fù)返，再次有求于蝴蝶小筑，那么在下斗膽，想以姑娘的一部分魂魄，作為報酬與代價——首先是命魂，當(dāng)然，若姑娘又來，那則是另一小部分，如何？”
忙不迭想回去看爺爺，簡嫣連聽也沒聽清，就點了頭。
阿鴉驟然插嘴:“小丫頭，你怎的不長個心眼，句句聽他的？你可知命魂是什么？”
“——命魂主宰轉(zhuǎn)世與輪回，人身死后其余魂魄散去，唯有命魂進入來生轉(zhuǎn)世。倘若一個人失去命魂，那意味著此生后將消散于天地，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回！如果到最后，你把自己全部魂魄都賠給了他，那么便意味著，你當(dāng)場便不在人世了！有人魂魄之力極強，至多和原初那家伙做了八九次生意，也便沒了性命，你這個小丫頭，能把自己的魂魄揮霍幾次？”
簡嫣歪著頭想了想，下定決心?！皼]關(guān)系的。只要我有機會，能回到爺爺叫我拿豆?jié){那天，就太好了。這一下，爺爺一定會很高興的。
少女聽不懂什么魂魄，更不在乎所謂輪回。這一瞬，她的腦海之中，只是閃現(xiàn)了無數(shù)的畫面。
冬日下雪的午后，丁點大的女孩哧溜鉆進被子，僅將一雙大眼睛路在外面，咯咯地笑。而哄孫女午睡的老人為她掖緊被角，沙啞著嗓子講個“田忌賽馬”的故事，嘴里夸張地模仿馬蹄的聲音，逗得她嘻嘻笑個不停。見小孫女閉上眼睛，老人歪在床腳，垂著頭，張著缺牙的嘴，也打起盹來。而小女孩悄悄爬出棉被，捂著嘴偷笑，伴著他有節(jié)奏的鼾聲甩手跳舞。
深秋，小女孩只穿一件單衣，便倔強地甩開爺爺?shù)氖?，拿了新做的雞毛毽子，忙不迭往院子里跑。爺爺撂下裁布的剪刀，絮絮叨叨地跟在后面，叫她加衣服。她不聽，自顧自跑開。爺爺抓起她的棉衣，慢吞吞地一面追，一面喊，氣喘吁吁。而她輕快地跑遠，回頭向爺爺扮個鬼臉，得意地笑著。
元夕剛過，省親的姑媽帶回幾包梅花糕。少女雀地接過幾塊，卻失手扣在地上，半日郁郁不樂。晚上，已然臥病在床的爺爺卻將她叫去，歪嘴笑著，哆哆嗦嗦指著茶幾上一塊沒動的糕點，要她拿去。她問爺爺，自己怎么不吃？老人含含糊糊地說自己牙口不好，不喜歡吃。她便滿心歡喜地吃凈了。次日，她聽到姑媽與父親閑談，才知道爺爺向來最愛吃的，便是梅花糕。
......
無數(shù)交織的幻影，徘徊在遙遠的記憶里。小女孩扎著雙丫髻，銀鈴一樣笑著，牽著干瘦佝僂的老人，蹦跳著，甩著胳膊走在記憶彼端。
“爺爺，你再講田忌賽馬的故事給我聽罷?！?p> “爺爺，我不想加衣服嘛......不，爺爺，我想穿，我想穿！你再拿衣服來給我穿上，好不好，就一次......”
“爺爺，我要吃梅花糕，我想喝豆?jié){，爺爺給我買嘛。不，爺爺，我不想吃了。爺爺你吃，我都拿給你吃，好不好？爺爺你要吃，你一定要吃......”
爺爺，爺爺啊......
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眼前的霧散去，身穿純白孝服的女孩合眼，眼角閃過晶瑩。
簡嫣坐在窗下的竹案旁，像進行神圣的儀式般，伸出手去。她認真地蘸了盒內(nèi)的花汁，端端正正地，按在那紙契約的右下角。
“我可以再看到爺爺了，可以再跟爺爺說幾句話了?！?p> 阿鴉一拍翅膀躍起，發(fā)出“啊”地尖叫，似乎想要阻攔。但垂髫少女已表情認真地，將小小的手印，按在泛黃的紙面上。
“好的。契約生效——你將得到一炷香的時間，回到你遺憾的那日，那時，那刻，改變因果與命格?！?p> 鮮紅的指印，突然活了一般，在淺黃的紙面上洇開，像蜿蜒的根系，轉(zhuǎn)瞬遍布了整個紙面，猶如皸裂的土地。
束發(fā)青衫的男子端坐對面，合著雙眼，神色安閑，慢慢彎起唇角。
“那么——請看著我的眼睛。”
原初一字一頓說畢，那雙始終閉著的眼睛，竟在少女的面前，緩緩睜開。
仿佛一朵沉睡在暗夜的優(yōu)曇，極迅速地綻放。
簡嫣愕然抬眸，正對上了那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第一次呈現(xiàn)在簡嫣面前，暗淡而深邃，仿佛可以陷落人的魂魄。
而那一對瞳仁之中，有讓人迷亂的光凝聚，金色的奇異符文，隨著眼瞼的睜開而浮現(xiàn)，漸漸清晰，像是鐫刻在雙眸之中。
簡嫣不由得一震，似乎目光被那雙眼吸住，整個人跌進那對幽深的瞳孔之中。
“在心中想著即將重回的那時，那刻——你將實現(xiàn)你的心愿?！?p> 她只聽見原初在耳畔低聲，眼前的所有景物，包括那一雙眼眸，在這時開始扭曲，變形，最終歸于蒼茫的一片。簡嫣瞬間模糊了意識，而她的身體，也于同一刻，在小店的桌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