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徑直入了東縉門。
止歲營中與第五云相熟的人已立在路旁許久,各止歲營教官,還有趙行、路一柱、剛恢復(fù)些傷勢的歐陽澤言、秋若雪等他在宮中熟悉的好友。
囚車駛?cè)?,轱轆聲已是宮中準(zhǔn)許的最大聲響。
趙行、路一柱、歐陽澤言、秋若雪立在最前排,他們凝視著一路駛?cè)サ那糗嚒?p> 這一刻,他們之間的眼神相對,宛有無數(shù)的淚想要往外涌,不過都止住了。這一瞬,他們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層晶瑩的薄霧,淡淡的,泛著閃白的光,是風(fēng)吹不散的、雨落不盡的。
此去一百余人,無一人言語。
兀然,歐陽澤言緩緩抬起包滿白布的手臂,作出三指平一的手勢,朝駛來的囚車弓腰長揖。路一柱、趙行隨后,秋若雪次之,慢慢地,守在兩旁的人都擺出了三指平一的姿勢,直到囚車遠(yuǎn)遠(yuǎn)地駛向遠(yuǎn)方,越過第五云從未進過的第二門——東落門。
門轟然洞開,巨大的光亮從空隙里透出,閃白得像是通往黃泉的路。
東落門內(nèi)不遠(yuǎn)百丈處,有身穿紫衫長袍的官員立在兩旁。
他們的紫衫上繡有紫荊花的紋路,由金絲線編織而成,并不會隨著年月而消退。紋絡(luò)是繡在下三焦的,即表示他們的官銜偏低,不過隨著行軍的隊伍往內(nèi)行進,那些紫衫長袍的紫荊花是繡在中三焦的,他們官職偏中,多是六部中各司內(nèi)務(wù)的官吏。
每位官吏身旁都會有一盞燃起的蓮花石燈。他們來,燈會亮,他們離開,燈會熄滅。
越往宮中深處去,那顆栽種在紫郡宮旁的紫荊古樹就越發(fā)偉岸。
——囚車上的天空布滿了曲折蜿蜒的枝干,枝條上抽出了柔軟的嫩芽,翠綠色的枝丫與墨黑色的樹干相映襯。它們密密麻麻地織出天空一隅的白云、飛鷺、孤鷹、藍(lán)天,有如塵封在卷軸的春畫。
過了第三門東月門,才是紫郡宮的所在。
東月門不比第一、二門廣闊,只是一扇若門庭般的漆紅木門,門上鑲有金珠。
“前面就是紫郡宮了。”余開化給他們?nèi)怂┥霞湘i,一一叮囑,“接下來你們不得無禮,見了紫郡公主后記得跪拜,朝廷之上不容有失、不容冒犯,否則不需定罪便可斬于殿外?!?p> 可當(dāng)?shù)谖逶埔贿^東月門,就被那顆通天古樹驚住了神。
——古樹的樹干竟有一間房屋那樣碩大,是上百人都不能將之環(huán)抱的存在。古樹上枯皮會突起如荊棘,繁冗的紋路比水墨揮灑的圖案還凌亂,從樹根往上眺望,只見濃濃白霧被樹桿一刀斬斷了天空與大地。
泥地上未鋪青石板,而是放置與腳同寬的寬石板。
園中栽種的全是罕見的紫幽花,花是深紫的,花瓣是如絲帶一般的,它們一根根地纏繞、搭接、直到盛放出一朵難辨的紫幽蓮。世人都說它們是紫荊花神為每一個人死去的人流下的悲傷之淚。
當(dāng)?shù)谖逶谱咧磷锨G古樹下,他突然停住。這時,風(fēng)從門外猛地吹來,忽有輕靈的鈴聲串在一起,像從天邊吹來的天籟,那些清脆若溪流聲的叮叮聲全都匯聚在一起,編織成這世間最純粹、最動聽的旋律。
他抬頭,追著聲音的方向,發(fā)現(xiàn)在紫荊古樹后藏著一根巨大的枝干。枝干的位置極低,生長得像一位垂釣的老者,枝干是老者,枝條是他的魚竿,那些掛在枝丫上的風(fēng)清鈴就是掛在魚竿上的魚餌。
風(fēng)清鈴上捆著鮮紅的絲帶,絲帶上繡著他或她的名字,然后等風(fēng)來,鈴聲響起,吟唱起思念他們的歌聲。
風(fēng)會來,因為那是思念之人吐出的氣息。
他想起初見明隆時他說予自己的那句話:“傳聞,在紫荊古樹上掛上你愛的人的名字,她會一生得到紫荊花神的庇護?!比缃?,他真正有機會立在此處時,他也想寫上她的名字,套上風(fēng)清鈴,將那日已寫好的“與爾相攜”繡在紅絲帶上,掛在紫荊古樹上,給紫荊花神送去對她的思念與他纏綿的愛。
“怎么了?為何不走?”烏云喀什見第五云呆愣地出神,不禁疑問。
第五云回了神:“我可以掛鈴嗎?明哥曾說過在紫荊古樹上掛上愛的人的名字,她一生都會得到紫荊花神的庇護?!?p> 烏云喀什愣住了。他沒想到第五云此時竟想的是掛風(fēng)清鈴,他覺得他或許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因為一旦入了紫郡宮,留給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可以掛嗎?”他再次認(rèn)真地問。
第五云認(rèn)真的眼眸令他陷入了思索。
“此處的風(fēng)清鈴在宮中是誰都可以掛的,公主并沒有嚴(yán)令說誰不能掛,誰能掛?!睘踉瓶κ驳吐曕?,在這紫郡宮中幾乎每一位宮女與宦官都掛有風(fēng)清鈴,“可是公主他們都在等你們……”
“就讓他們掛吧?!庇嚅_化背負(fù)雙手,仰頭望天,淡淡地說著。
“可是此處沒有筆墨與紅絲帶、還有銅鈴?!睘踉瓶κ仓獣杂嚅_化話說的分量。
“沒想到你還記得……”明隆瞇眼抬頭望著遮天蔽日的紫荊古樹。他笑了,眼角的魚尾紋擰了起來,“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們也能在紫荊古樹上掛上風(fēng)清鈴。”
“要不我們就從衣裳上扯下一片破布當(dāng)做絲帶?”項遂從也跟著笑。
“都要死了還想著掛風(fēng)清鈴,真是不安生!”方如均低語,卻也不敢頂嘴。
“可名字怎么辦?”
“要繡什么名字!只要是屬于你的絲帶,還有你心中有你愛的人,就足夠了?!?p> 于是他們一起用力咬破袖間的碎布,扯下一塊參差不齊的碎布,上面還有他們的血跡。
“就勞煩諸位幫我們掛上去了?!泵髀】蜌獾卣f道。
一旁的止歲者將他們的破布帶綁在了不怎么顯眼的位置。
他們將布帶繞成了一團,第五云的是暗灰色的,還沾有慕容席鮮紅的血跡,明隆則是亮白色的,不過滿是污漬,項遂從則是黑色的,捆得像是野孩子丟在樹上的泥土。
他們?nèi)诵α?,笑得那樣開心,絲毫沒有臨死前的傷感或害怕。
“現(xiàn)在絲帶也掛好了,可以走了罷?”方如均在一旁催促。
“可以了?!钡谖逶泣c頭。
烏云喀什略有不滿地剜了方如均一眼,他再不敢催促。
他們走上青石板,正前方就是紫郡宮。宮門兩側(cè)有禁軍與止歲者共同把守,跟在三人身后的止歲者們不再前行,只有六人繼續(xù)往前走去。
蘇勒毯從階梯上滾下,像流淌著的巖漿。每隔三階就會有禁軍與止歲者相交替。石燈中的燭火正在噼里啪啦的燃燒,殿內(nèi)正透出微弱的光亮和低沉的議論聲,令人在遠(yuǎn)處就能感受到其中的肅然與威嚴(yán)。
烏云喀什與余開化等人立在階前,對守在門旁的宦官通報,消息立刻就從殿外穿入了殿內(nèi)。
頃刻間,無數(shù)宦官的聲音透過階梯與隔板,傳出了宮外。
“傳!烏云喀什、余開化、方如均三人將犯人帶入大殿!”
“傳!烏云喀什、余開化、方如均三人將犯人帶入大殿!”
“傳!烏云喀什……”
宦官尖銳如鷹鳴的聲音從內(nèi)殿中迭迭升起,至門前時已如雷霆般響亮。
紫郡宮內(nèi)。
掛在漆紅圓柱上的九支銅燈燃著不凝油的燭光。
漆紅圓柱上鎏有紫幽花紋,從根部一直蔓延至頂端。那九支銅燈恰好是花莖伸出的側(cè)枝,枝條上盛放的是金色的紫荊花,雕刻精致的紫荊花瓣正是盛不凝油的器皿。
殿內(nèi)彌漫著紫荊花的香氣,鮮紅的蘇勒毯鋪滿大殿。
殿內(nèi)有一百丈長毯,長毯兩側(cè)是列隊而立的官吏。他們均著裝紫衫,紫荊花皆繡在上三焦處,不過紫荊花紋與其所立方位相關(guān),若立在右側(cè),則為武將、若立在左側(cè),則為文臣。
此刻,紫郡公主正坐在由無數(shù)金枝玉蓮鑄造的王座上,身旁立著面戴輕紗的阿穎姑娘,宮女與宦官則低頭立在兩側(cè),階下是滿朝的文武百官。
殿內(nèi)寂靜無聲,唯有燃在爐中的熏香響起噼啪聲。
文武百官低著頭,不敢與階上的紫郡公主對視,仿佛她的眼中藏著西境都未有的陰寒。
歐陽宮與慕容時遠(yuǎn)立在右側(cè),低著頭,直到第五云等人被宣入殿內(nèi)。他們才稍稍抬頭輕瞥第五云,想見一見這僅練劍一年就能砍去紫羽宮第二席的少年。
“哄——”擺在大殿一側(cè)的鐘磬被樂官敲響,頃刻之間,肅然之氣低沉若鐘。
六人三指平一,跪下雙膝,朝紫郡公主弓腰長揖:“拜見紫郡公主,愿紫荊花神永庇紫郡。”
“起身罷?!惫鬏p輕的聲音如山澗輕淌過的流水。
“應(yīng)。”方如均、余開化、烏云喀什應(yīng)聲立起,可第五云等人依然跪在階下。
公主輕偏頭,倚靠在垂落的手背上,冷冷的聲音響起在大殿中:“聞人愛卿,由你來宣讀罪史?!彼龘]手,左側(cè)有一官員應(yīng)聲走出,他手捧文書,立在第五云等人身前,照本宣科。
“冬歲·七國,第一七七年,二月二十三,戌末。”
“準(zhǔn)止歲者第五云得止歲營教頭項遂從默許,得其令牌,一路沖關(guān),不顧街上百姓安危,又與紫郡署現(xiàn)任止歲者明隆相勾連,放任其進入騰煙長閣,欲圖不軌之事,后遭紫郡宮第二席——慕容席的阻攔。最終,兩人在長閣內(nèi)拔劍相向,以紫羽宮第二席被斬一臂、騰煙長閣盡焚為代價,成功阻止。”
“現(xiàn)依據(jù)紫郡法令:第五云,西境人氏,止歲營準(zhǔn)止歲者。以謀害紫羽宮第二席,疑有刺殺紫郡公主行徑,毀損騰煙長閣為主要罪責(zé),依法處以刮刑,且誅其九族,于四月二十七日公示;項遂從,止歲營教頭,紫郡城人氏,以放任第五云為罪責(zé),可諒其平生為止歲營教頭,教導(dǎo)止歲者無數(shù),功雖有,可不抵過,故依法處以死刑,于四月二十七日公示;明隆,紫郡署歸屬止歲者,紫郡城人氏,以與第五云勾結(jié)為罪責(zé),可諒其平生為紫郡署止歲者,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十余載,守衛(wèi)成舉街治安十余載,得百姓愛戴,功雖有,可不抵過,故依法處以死刑,于四月二十七日公示?!?p> “以上,為吏部尚書聞人越勾所立,若有異議眾人可提出?!?p> 聞人越勾合上文書,轉(zhuǎn)身朝紫郡公主一拜,蒼白的眉間滿是凝重:“公主,老臣已將三人罪史念清?!?p> “聞人愛卿退下罷?!弊峡す鬏p輕擺手,眼簾低垂,像是在閉眼沉思,“你們?nèi)丝捎挟愖h?”
項遂從最先說話:“草民有異議?!?p> “哦?說來聽聽。”她依舊是一副慵懶樣,可其低垂的眼簾卻微微抬起,露出眼眸里的一絲亮光。
“草民確有放任第五云前去騰煙長閣之罪,令牌也是我給予的,可是他并未有行不軌之事之疑,也未有刺殺紫郡公主之意。這是逆上謀亂的大罪!草民們?nèi)f萬不敢啊!請公主明鑒!”項遂從又是一拜。
“若非有不軌之意又為何要持令牌橫沖關(guān)卡去騰煙長閣呢?若只是去騰煙長閣也罷,為何要與紫羽宮第二席慕容席拔劍相向?你可知,那晚是特地為從西境凱旋而歸的紫羽宮眾人設(shè)下的慶功宴,是本朝百官皆要參加的宴會。若不是慕容席阻攔,那豈不是任由他持劍亂殺?鬧天下之大笑嗎?”紫郡公主眼簾微張,卻閃出一道若劍一般的寒芒。
“草民知罪!可他那晚前去,只為了一個人。”項遂從嚇得立馬弓腰伏地。
“為誰?”
“紫羽宮第二席——慕容席?!钡谖逶铺ь^與紫郡公主對視,說出他去往騰煙長閣的真正目的。
他的眼神中沒有哪怕一絲膽怯,那些懦弱的、自私的、害怕的都被他深深地藏在心里,再也不會表現(xiàn)出來。他已經(jīng)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幼稚且懦弱的華唐,而是自己一直崇拜且向往的第五云。
此話一出,朝堂內(nèi)立刻嘩然,議論聲紛紛在大殿中響起。
“肅靜——”紫郡公主不再慵懶,放下雙手,坐在座上審視階下的第五云,寒芒已悄然蔓上她的眉峰。
她雙眼如毒蛇的尖牙一樣,直勾勾地咬著第五云的雙肩,可他卻巋然不動,直挺挺地立在階下,坦然、無畏地抓住毒蛇的長軀,想著將他自己的肉都一起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