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池被準止歲者們攪得渾黃,冰涼的池水與初升的烈陽相互侵蝕。
第五云的隊伍是最后一組完成五圈三里池訓練的,可趙行等人心里明白,第五云出的力是兩人份的。
當跨過第五圈的邊線時,他們宛若沉石一般落入池中,嗆上幾口渾水,掙扎著朝池邊爬去,然后無力地倒在地上。這時,項遂從不知從哪兒端來一盆涼水,朝昏睡的準止歲者們澆去。
譏笑聲響起在每個人的耳邊:“你們若是想死,就這樣睡在地上!”
所有人都掙扎著醒來,只有歐陽澤言與第五云還站著的。他們勉強穩(wěn)住身形,漲紅了臉,氣喘吁吁地苦撐。
“兩刻鐘后繼續(xù)訓練!”項遂從牽起從明隆那兒霍霍來的馬車,輕車熟路地鉆入車內。
霎時間,準止歲者們哀聲哉道。
霧氣隨著灼日升起而消散,金黃色的暖陽鋪滿三里池,將濕透的黑衣烘干。
歐陽澤言與第五云匆匆對視,又驀地移開。
第五云記得去青云樓尋語嫣時,招惹了紫羽宮那二人,不免有些在意。他畢竟是歐陽寒的堂弟,不過第他不喜歡惹是生非,離他遠些便可;歐陽澤言冷冷的眼神與第五云對上后,又緩緩地回眸,似帶著一層灰蒙蒙的紗,蒙著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不可在地上久躺。”第五云將趙行他們一一拉起,尋一枯樹,側身倚靠,“地上陰涼,易得風寒?!?p> 趙行他們瞇著眼,上氣不接下氣,仿佛依靠著樹干都要睡著。
“醒醒!”第五云生怕幾人疲倦得入睡,便說起,“我在西境隨阿爹捕獵時常常疲倦,但阿爹從不允許我席地而睡,因為地上沉了太多寒氣,若貿然入睡,易被風寒浸染?!?p> “第五兄,你的氣力怎會如此之多?”路一柱擰著眼皮說,有氣無力的。
“或許與我年少時常與阿爹出門打獵有關?!彼晕⑺妓?,“你們不隨父母出門打獵嗎?”
三人搖頭。
第五云知趙行乃長落街趙掌柜之子,自然養(yǎng)尊處優(yōu),極少勞作,不過路一柱、周元亮二人為何也如此疲倦。
周元亮幽怨地說:“龍源村以務農(nóng)為生,極少捕獵,只有年末時,父親才會帶我去野山中捕獵?!?p> “捕的大多都是野雞,就連野豬都不敢碰。”路一柱笑然,尷尬地摸了摸頭,“有時連野雞都捕不到?!?p> “那第五兄在西境時一般捕了些什么?”
第五云思忖:“捕的青狼、秦元虎、九天狐、棕熊一類的野獸。因為他們的皮毛能在東睦城中買上極好的價錢,換些銀兩,以貼家用?!?p> “你捕的什么?”三人不可置信地盯著第五云。
“青狼、秦元虎、九天狐、棕熊……”第五云回憶著,“西境極少見到野雞、野豬之類的?!?p> 三人頓時不知如何作答,仿佛捕捉這些猛獸對他而言輕而易舉,可對他們這些從小就生活在高墻別院里的孩子們來說,那些都是吃人的猛獸。
四人閑聊時,不遠處的歐陽澤言忽然朝第五云走來。
“第五兄!快看!紫羽宮第一席的堂弟朝你走來了?!壁w行低聲喊。他最清楚軍中的關系,早就知道歐陽澤言是歐陽寒的堂弟。
第五云側身輕瞥,他確的朝他走來。
不多時,歐陽澤言就立在第五云不遠處,冷冷的眸子里中閃著光,欣賞地對他說:“你很強?!?p> “你也很強?!钡谖逶频灰恍?,他似乎不是為他招惹歐陽寒之事而來。
“雖然你的紫綱資質不足,但是你成為一名劍士的天賦很高!”他那雙眸子比高雪凍土還要冰,還隱有一點高傲,“日后你我可為劍士一戰(zhàn)。”他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成為最強而來。
可還未等第五云應答,歐陽澤言就轉身離開了,不曾多說一句,多瞧上一眼,只余那道纖薄的背影。
第五云轉身,朝趙行三人望去,可他們早已躲得遠遠的。
“你們三人這是何意?”他無奈地笑。
他們悻悻地走近。
“你不知道嗎?”
“也難怪,你昨日歸來得較晚。歐陽澤言乃紫羽宮第一席歐陽寒的堂弟,自小就拿歐陽寒與他作比較,他發(fā)誓要超越歐陽寒,所以獨身一人從西境東睦城遠赴紫郡,加入了止歲營。這件事,早在止歲營里不脛而走了!而且他很難與人相處,身上總有一股傲氣與寒勁,不少人怕他得很,都離他遠遠的。”
“歐陽一族一般都要強?!钡谖逶葡肫鸢⒌鴮λf過的話,淡笑,“不過我覺得這個人蠻有意思的。”
他含眸眺向不遠處孤身一人的歐陽澤言,那種藏在眸子里的倔強與孤獨,是他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的,所以第五云在與他對上眼的那一瞬,就仿佛瞧見了當初的自己。
三刻鐘已滿,躲在馬車中休憩的項遂從走了出來,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繼續(xù)訓練!”他震聲大喊。
“每人獨持一根圓木,完成十里三里池奔走?!表椝鞆膸е麄內チ肆硪惶幏庞袌A木的地方,此處的圓木與人肩寬相當。
“若是有人不愿意訓練或是從中偷懶的話,將會被直接驅逐出止歲營!”
項遂從絲毫不顧眾人的死活,愜意地吹著口哨,駕著馬車,靠在三里池旁,沐浴秋日那一抹金燦酥軟的陽光。
眾人怨聲載道,誰都不愿背圓木。只有第五云與歐陽澤言得了命令,蹲下身子,將圓木置于肩上,漲紅了臉,宛若瘋了。
“喝!”第五云沉氣,咬著牙將最大的圓木背起,路一柱則在一旁幫忙。
“受得了嗎?”周元亮擔憂地問。
第五云咬牙點頭:“可以!”
說著,他背著圓木朝三里池去了,趙行等人見了,也只好咬牙,選了幾塊較小的圓木,漲紅著臉背起。
準止歲者們雖然人言嘖嘖,但是見了他們,也只好罵罵咧咧地照做。
“一炷香內完成。”
項遂從舉著皮鞭,駕著馬車悠哉地在池邊閑游,啃著西數(shù)城特有“美人思紅”。他一口咬下去全是清脆多汁的鮮紅果肉,汁水迸裂聲與池水飛濺聲混在一起,無法分別。
“太慢了!”
項遂從舉著皮鞭就朝第五云的方向鞭打,激起陣陣水花。第五云是走在最前面的人,身后是歐陽澤言、路一柱等,而上官之郎這類官家子弟則是落在最后。
第五云咬緊牙根,加快在水中前行的腳步,將眾人狠狠地甩在身后。
“很好!”項遂從見了,滿意地笑,“五人舉一圓木是為了讓你們學會相互協(xié)助?!?p> “記?。∧銈兪且粋€整體,不可或缺的整體!但是你們時常要單獨與敵人搦戰(zhàn),所以特意讓你們各自背負圓木奔走,這不僅僅是隊伍的戰(zhàn)斗,更是屬于你們自己的戰(zhàn)斗!”項遂從叮囑,“你們平日的表現(xiàn)會計入考核的范圍。若是平日訓練有任何懈怠或偷懶,即便月末考核通過,也將直接離開這里?!?p> “你們來不是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項遂從狠狠地將水面抽起浪花。
“你們這些廢材!若是不行就大聲喊出來,我會大發(fā)慈悲地讓你們回家的!”
“行不行?!行不行?!”
“行!行!行!”眾人嘶吼著回應,趔趄著前進。
“很好!”項遂從駛著馬車注視著每一個人。
秋日的陽光雖然算不上強烈,卻也熱得滲人,烘得眾人大汗淋漓。準止歲者的嘶吼咆哮聲充斥了三里池,他們背負著圓木朝遠方奔走,不知走了多遠,只見第五云將他們遠遠的甩開。
“咚——”
圓木與身體沉入池中的聲音突然響起。
“有人昏迷了!”有人大喊。
還未等他們陷入慌亂,項遂從就已從馬車上跳入水中,將那人撈起,再只手將圓木抱起,輕而易舉地扔在池邊。
“來人!”
項遂從朝三里池外大喊,負責駐守的將士抬著麻布擔架抬走昏迷的人,整個過程不帶一絲停頓,看來對這種事情他們早已熟稔于心了。
項遂從冷冽地喊:“看什么!你也想跟他一樣嗎!若是不愿繼續(xù)下去,也可以這樣慘淡的離開!”
他舉著皮鞭又往池中抽打,水花激起千層浪,撲在他們的心間。
“廢材們!你們行還是不行!”
“行!行!行!”
準止歲者們在池水中咆哮,像一頭醒來的烈焰雄獅。
第五云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他的氣力快要用盡,不僅僅是他,是所有人的速度都在減慢,也不斷有人昏迷,被駐守的士兵抬走。池內的準止歲者們越來越少,奔至第三圈時,路一柱與周元亮昏迷了過去,趙行緊隨其后。
三里池中只剩下第五云與歐陽澤言,他們在池中有如龜行,點燃的那柱香也快燒完了……
“第五云、歐陽澤言還不放棄嗎?”項遂從凝聲質疑。
“放棄罷!和他們一樣,當一個廢材!”
“為什么要這么拼命?難道你們不怕死嗎?”
他不斷諷刺著他們。
“放棄罷!做一個弱者被人保護有何不可?做一個廢材,每日癱在被褥里不求上進不好嗎?”
“還堅持得住嗎?你們還可以嗎?!”
第五云與歐陽澤言根本不理會項遂從,只管擰著眉,猙獰地匍匐,背上是浸得濕重的圓木。
他們還未放棄,只有還有一絲力氣,他們就不會倒下!
“咚!”歐陽澤言與圓木一同沉入了池中。
項遂從呼來將士,將他帶了下去,此后,三里池中就只剩下第五云一人。他離十里的界線越來越近,可他背負著圓木的身軀卻搖搖欲墜,他幾乎踏不出步子,立在池中舉步維艱。
“怎么了?不行了嗎?就這么不愿當個廢材嗎?”項遂從狠狠地抽打池水,激起冰冷的水花,試圖令他動起來。
第五云立在那里,好像在低聲碎念著什么,可水聲太大,項遂從聽不清。
秋日的陽光緩緩落下,渾濁的池水也染上了黃金的色暈,波光粼粼的池面猶如水晶一般的靈光,繪出了那幅留在《紫郡錄·少年出》的古畫——畫中的少年正背負著那常人不敢嘗試的圓木,淌在如黃金一般的瀑布中,奔涌著、嘶吼著、咆哮著朝不可能的十里界線沖去!
突然間,第五云的聲音愈來愈大,漸漸地超越了水聲。
“我不是廢材……我不會放棄!”
“我不是廢材!我不會放棄!”
“我不是廢材!我不是廢材!我不是!”
恍惚間,他動了!他跨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第十步、第二十步,他離界線只剩下一丈!
可這時,第五云倒下了。他沉入了池中,四周還回蕩著他的咆哮聲。
項遂從微驚,凝視著他,心中知曉他到了極限,便迅速跳入水中。正當他想將他撈起時,第五云圓木所在的水面開始震蕩,仿佛有巖漿要從下面噴涌而出!俄頃間,他沖出了水面,若鯤鵬般展翅,翱翔在這無止境的漫漫九天!
“我不會放棄!永遠都不會放棄!”
“永遠——”
一息間,熔漿爆發(fā)了!是第五云與圓木一同撲了出去,濺起了巨大的浪花,池水被攪得一片渾濁。隨后他化作了巨石,沉沉地落入池中。
項遂從徹底地呆住了,抓第五云的手撲了個空,又見他沉入了水中。他立馬朝他奔去,將他撈起,感受他鼻尖的氣息。
他松了口氣,連忙喚來將士將他抬走,送去藥療。
“我不是廢材……我不會放棄……”第五云癱在麻布上,還在低聲地碎念。
項遂從征征然地注視第五云倒下的地方,圓木已經(jīng)沉入了水中,那里是超過十里界線的兩丈外。他忽然露出了笑,或許他們三人做的決定是對的。他們低估了第五云想成為止歲者的決心,更低估了第五云對惡歲的恨,這一刻,他覺得第五云會成長為超越林子然的止歲者,達到前所未有的境界。
“若不是藥療的話,只怕我們都已廢掉?!敝茉磷詈蟪酝觑埐?,悻悻地說。
趙行想多休息一會兒,癱軟在木椅上:“今天好不容易通過考核,就不能讓人多休息一陣嗎?”
“哎,別想了,止歲閻羅還在等著我們呢。”路一柱頗有怨念。
“多向第五兄學習,十里圓木負重一刻鐘就完成了,評為上甲等?!敝茉翢o奈,“你看咱三,硬是花了半柱香時間,最后才得了個中甲等?!?p> “中甲等怎么了?”趙行這一聽就不樂意了,“你看上官那廝,叫囂得多厲害,最后還不是勉強混了個下乙等?!?p>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甭芬恢嘈?,“不過比那廝好,我就知足了?!?p> “走罷,不然等會兒止歲閻羅又要拿我們生事了。”周元亮搖頭,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