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些話他肯定是無法說出,反而還頷首附和:“爹所言極是,禮當如此!”
此刻雖然淫雨霏霏,但市井來往之人依舊不少。
百姓或挑籮筐,或背材火,或挑水擔,或推小車,而士子頭戴小巾,襴衫木屐,瀟灑淡然,游逛于市井之中,見章祀、章爵二人相立,輒上前交談,章祀、章爵二人則不停還禮。
正如眼前,便走來兩個穿襴衫,年紀五十余的書生,上前搭話:“縣尊在此長立做甚?”
來者乃是黎義祥、朱宏二人,此二人俱是正統(tǒng)年間舉人,只不過數(shù)次春闈都名落孫山,但又不例貢進入國子監(jiān),更不曾選官,而是選擇回鄉(xiāng)耕讀。
章爵一怔,見到來人后,拱手笑臉相迎:“緣是黎孝廉、朱孝廉,如今臨近春闈在即,你每雖是在家教授子弟,可也是功名之士,不準備會試,怎的有這般閑心,在此結伴相游?”
章爵是對士紳有偏見,但也僅僅只是針對土豪劣紳而已。此二人雖談不上道德君子,但也是頗為出名的善紳。
而且章爵也不可能真的要搞到士紳人人敵視為止,畢竟在這個皇權不下鄉(xiāng)的封建王朝,地方官如何也是擺脫不了士紳。
不過前提是,士紳不能犯法。
一旦犯法,那章爵便絕對毫不留情。
如此一來,章爵今日行為,也就是正常之事。
“我每數(shù)次落榜,早就熄了那仕宦念頭,所以今科春闈,也懶得再跑。
今天不冷不熱,倒是個春游好日子,于是就商量好了,一同到城外游玩?!?p> 章爵視之以禮,黎義祥、朱宏又豈能失之以禮?
由此連忙點頭笑答,接著又反問章爵父子:“且不說我二人,倒是縣尊父子,在這春雨綿綿之際,如何站在這城門口?”
“新會白沙先生蒞臨,仆意讓犬子在其門下游學,所以今日禮賢下士一番,倒是讓二位見笑了?!?p> 陳獻章來的事,整個上猶早晚必知,所以章爵也沒有故意隱瞞。不過他也只是點到為止,對于黃潛、趙艮的事,他卻是只字不言。
倒不是章爵有意隱瞞什么,而是有些事,完全沒有必要說的那么細,到時候傳開了,大家自然就會曉得,何必在這個時候浪費諸多口舌?
黎義祥、朱宏互相對視,神色略顯異常,但卻很快轉為恭賀:“卻是不知還有這番機緣,久聞新會白沙大名,與王(?。┤?、邱瓊山(濬)為當世有名碩儒,小衙內(nèi)如若在他門下游學,必然增益頗多,來日金榜傳臚,可是怎得一般榮耀可比?可真是可喜可賀哩。”
自吳與弼與世長辭之后,當世大儒雖然頗多,但也無非就是胡居仁、婁諒、王恕、邱濬、陳獻章等人而已。
其中胡居仁、婁諒都曾在江西四大書院講過書,胡居仁一度還是白鹿洞書院山長,南方之士,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可惜二人先后在成化末年、弘治初年相繼離世,因此能夠數(shù)得上名號的大儒,如今也就剩下寥寥幾人而已。
至于邱濬不僅桃李滿天下,而且還是內(nèi)閣大學士,深受皇帝信重,凡有所奏幾乎必允,他的學術更是另百官公卿拜服。
而王恕則在前些年因為和邱濬不合,因此被迫請求致仕。在家鄉(xiāng)開學收徒,成為一派宗師,天下儒者趨之若鶩。
能與這般人其名的陳獻章,被時人譽為“孟子復生”,又豈是一般人物?
當然,陳獻章出名的還不僅僅是學術,而且在于其孝母之心。
其素有嚙指心痛、宿不離親之德,且不亞于曾子,因此被人津津樂道,為士林所推崇。
如此一個既有德行,又有學問的大儒,章祀若拜其門下,又如何能說不是喜事?
更兼之,這還是章爵的孩子,便是二人真的心中有所不滿,恐怕也不敢直接喙言半句。
須知破家太守,滅門令尹可不是鬧著玩的。
誠然章爵不可能為這點雞毛小事和二人開戰(zhàn),但要尋釁滋事,只怕二人也是難以吃得消。
故而此刻二人神情,除卻恭賀之意,別無他意浮于面上。
二人恭賀之言,使得章爵心中盡是得意之色,對于趙艮的感謝,也是愈發(fā)誠心,不過此刻他面上依舊表現(xiàn)著謙虛:“犬子頑劣,成功拜師與否還在兩可,休要這般說道。”
黎義祥、朱宏二人旋即接話:“唉!老父母怎滴有這些話,那白沙先生向來都是有教無類,如何會不收小衙內(nèi),忒是多心了。”
也不知黎義祥、朱宏二人心里有什么想法,不過話說的的確沒錯,陳獻章向來都是有教無類,只要上門他就教,所以門下弟子無數(shù)。
有了二人這番話,章爵忐忑的心,也緩緩的變得平靜下來,望著被雨幕遮掩的城門外,隱隱約約有車子駛來,章爵當即神情一震:“話且擱下,日后再說,好像是人來了?!?p> 黎義祥、朱宏霎時間也不敢多言,屏氣凝神與章爵一同站在城門等待。
倒不是他們對陳獻章有什么仰慕,而是他們都是一個階層,便是不喜歡也會給予相對的禮貌。
更何況他們對陳獻章也談不上什么惡感,最重要是雖然他們也是教授自家子弟,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打好關系,日后自己家的子弟前去請教陳獻章,事情也會變得沒有那么違和,更沒有那么多尷尬。
陳獻章的經(jīng)學本事毋庸置疑,師承本朝理學宗師,開創(chuàng)崇仁學派的吳與弼,與胡居仁、婁諒、胡九韶、車泰、羅倫、謝復、周文、楊杰等鉅儒為同門。
自創(chuàng)白沙學派,為啟明代心學首人,門生弟子多有成材,絕對是當世教師首選人物之一。
既然如此,二人又何必端著?
更何況二人在陳獻章面前,也沒有任何資格端著。
哪怕他和陳獻章一樣都是舉人出身,但實力可就有著天壤之別。
在上猶二人尚可稱之為名聲遍地,可出了上猶,便猶未可知了。
反倒是陳獻章,無論大江南北,去往何方,必定也是往來無白丁,談笑俱鴻儒,高朋盡是食祿之輩。
由是二人想都沒想便與章爵、章祀一同長立,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靜靜等待著來者的到來。
隨著車子一點一點駛入,眾人也更加看的清晰,待到駛入城門之后,章爵率先攔下車子詢問:“黃宗師、趙副憲、陳太史可是乘坐此車?”
章爵的話倒是讓朱宏、黎義祥二人大為震動,心中直呼:“幸虧沒有跑?!?p> 趙艮、陳獻章二人他們倒是不用怕,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完全可理可不理,可黃潛他們是萬萬不可忽視。
哪怕陳獻章學術再強,再如何出名,只要自己不求到人家,那也完全沒有任何話說。
卻說趙艮,雖官居江西按察司副使,又是分管嶺北道,但只要二人不出事,趙艮同樣也奈何不了二人。
但黃潛不同,其身為提調(diào)學校官,管的就是自己這幫子書生。
萬一聽到風語,說自己二人在學政來臨之前,不迎接反而走遠,無疑是在拿自己功名開玩笑。
二人相視一眼之后,默默地走到章爵后頭,同樣站立,不敢有絲毫懈怠之意。
聽到話的車夫也是一愣,旋即回答:“確是,你是何人?怎知曉車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章爵對著車子長揖:“在下上猶知縣章爵,在此恭候多時,還請諸位隨我前往館舍歇息。”
這時趙艮掀開車子帷幕,探出頭來說道:“雨勢綿綿,站在外邊怕是會染了風寒,舜卿,你每父子,且上來說話?!?p> 章爵拱手:“多謝大副憲?!?p> 說罷領著章祀一同上車,只留著黎義祥、朱宏二人再次面面相覷,思定一番之后,二人并不準備離開,而是引著車駕往館舍走去。
車廂不大,僅僅長約五尺,橫約三尺,高約四尺,裝束簡單,僅以青色葛布覆蓋車窗,車內(nèi)顯得逼仄異常。
章爵躬身領著章祀走進車廂,拱手向車內(nèi)三人行禮:“章爵(章祀)見過趙公、黃公、陳公?!?p> 三人同樣拱手回禮,與章爵已經(jīng)相熟的趙艮便笑道:“舜卿忒是多禮,這般雨天,怎的在外邊長站,看看這滿身雨水。你來也就罷了,怎也將孩子帶來,要是染了病,可怎滴叫做一個得了?”
章爵坦然回答:“不怕諸位責怪,若是趙公、黃公來,今日章爵卻是不會這般,還帶著孩子來這城門。
反而遵守太祖之言,于衙門等待二公。可白沙先生蒞臨,章爵又有求于人,如何敢有不敬?”
大家都是聰明人,如果章爵此刻撒謊,那么意味著他極有可能被人拆穿,故而他沒有選擇隱瞞,而是如實相告,展現(xiàn)自己光明正大的一面。
“哈哈哈!”趙艮嚴肅的面龐突然多了一絲笑意,然后又對一身穿五品常服,頭戴烏紗幞頭,面顯黝黑的老人說道:“退巖公,不曾想我每竟然是因白沙先生,才享受這般禮遇哩?!?p> 黃潛臉上也漏一絲揶揄笑意:“舜卿忒是實誠人,怎不怕我二人因此責難?”
人并非豬狗這般蠢物,反而其智慧極高,趨吉避利已經(jīng)成為本能。
按照一般人行事風格,如果聽到這番話,必然會順桿子往上爬,不僅可以討好上司,還可以給自己留下一個好印象,甚至有的人為了如此,不惜撒上無數(shù)個謊言,進行彌補這個謊言。
但章爵卻截然不同,居然堂而皇之直接告訴自己二人,他并非是迎接自己,而僅僅只是受人之福罷了。
如果換做是別的官員,那么章爵僅僅因為這句話,只怕是政治生命就要結束。
但黃潛、趙艮二人并非這種小肚雞腸之人,故而也僅僅只是揶揄笑問。
“《孟子》云:‘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鹿匐m愚,又豈會不懂這般道理?”
這種事根本騙不了人,只要下回別人來,看章爵的禮儀,就可以知道,章爵到底是個什么人。
如果今日騙了兩人,來日被兩人揭穿,屆時所遇到責難,或許生氣不會比今日來的少,甚至只會更加嚴重。
既然如此,章爵索性坦然面對,不做任何虛假,這樣一來,二人要是心里有什么隔閡,那也是二人小氣,與其他無關。
趙艮、黃潛二人微捋下髯,頗顯滿意看著章爵點點頭,贊揚道:“實誠君子必有大為!”
二人此話沒有任何違心之意,句句都是出自肺腑所言。
二人一個是監(jiān)管嶺北道的事宜,一個是掌管地方學宮之事,都都是經(jīng)過千錘百煉之后,才方能抵達現(xiàn)在這個地位。
當然也不是說他們這個地位就沒有小肚雞腸的人,更不是說他們這個地位之下,全都是小肚雞腸的人。
而是二人的行為習慣,以及個人秉性、名聲,注定二人不是什么小肚雞腸的人,反而還是光明磊落之輩。
“下官德行淺薄,如何敢但這般贊譽,所行者,無非也就是盡力而為,不愧這每月俸祿,不敢讓百姓責罵而已,如何敢為君子?”
無論章爵心里到底怎么看自己,但在此時面對兩個上司的時候,他是不會有半點自得之心,反而謙卑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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