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說，我愛你，不久我就要死去。
我走了很長的路，僅僅為了看到你，觸到你，
只有看到了你，我才能死去，
我怕我以后會失去你。
——沃爾特·惠特曼·《草葉集》
?。ㄒ唬?p> 1
冬至。
立東在那間單人公寓里醒來了。
他的床頭放著一本名為《量子糾纏》的科普書，書頁間夾著許多寫滿了字的活頁紙。
坐起身來后許久，他才想起，今天他要去一趟城郊的墓地。
等他趕到墓地時，路慎行正在那里。
立東知道，路慎行動用了他的所有資源都沒能找到JJ的親人，所以，只能先給JJ找了一塊體面之地，先行落葬了，但是立東沒想到，景然竟也在那里。
今天，景然穿了一套修身的條文黑西服套裝，顯得格外莊重而肅穆，一頭天然卷的長發(fā)在腦后束成一個揪，蜷曲的劉海隨風(fēng)輕揚，遺世而獨立。
JJ生前是怎么對待景然和路慎行的，立東了然于胸，所以，他簡直不敢相信，JJ的身后事竟是由這兩個人安頓的。
景然匆匆獻花后，正要離開，一轉(zhuǎn)頭就看到了立東，不由一滯，轉(zhuǎn)而才迎了上去。
這是一個典型的申城冬日，陽光躲在厚厚的云霧后，蒼白的霧霾降低了整個世界的色彩飽和度。
“東哥，沒想到你也來了?！本叭蛔叩搅肆|面前，不自然地點燃了一支煙，看上去手法很生疏，而且從他的表情來看，似乎也根本不享受這片刻的“煙熏火燎”。
“對，我來看看。”立東淡淡地答道，“畢竟，最后計劃萬無一失，也多虧JJ出了力，再造量子科技的量子武器保住了，雖然我在瑞士研究所的初號機不幸被炸毀了?！?p> 景然緩緩眨著眼睛，似乎在斟酌著什么，片刻后，他問立東道：“小月，她……嗯……就是小月的幼兒園圣誕節(jié)要辦晚會，想邀請孩子的親友參加，你也一起來嗎？”
立東之前就猜測景然在自己面前看上去渾身不自在的原因，與“景月的生父”的議題有關(guān)，果不其然！
他對景然點了點頭，笑說：“好啊，想起來，好久都沒在國內(nèi)過圣誕節(jié)了。”立東很好奇景然會是什么反應(yīng)。
“那個……”景然不知道立東將來是怎么打算的，也做好了立東要把小月從自己身邊永遠帶走的準(zhǔn)備，便心想：自己本來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這么些年也算是體味過什么是幸福的滋味了，大不了自己從頭來過。
于是，景然猛吸了一口煙，本想給自己壯壯膽，卻不料嗆了一口，咳嗽了半天，最后尷尬地清了清嗓，對立東說：“小月她剛出生的時候，是早產(chǎn)兒，蕓清和我對小月都很上心……”景然說到‘和我’二字時，輕的幾不可聞。
“蕓清把小月照顧得很好?！本叭焕^續(xù)道，“小月最喜歡吃面食，尤其是拌面，和蕓清一樣?！彼凵耖W爍著瞟了一眼立東，又望向別處，接著說，“小月最喜歡的動畫片很特別，是《變型金剛》，然后，她最喜歡的顏色是……”
景然正準(zhǔn)備繼續(xù)說下去，卻被立東打斷道：“景然，小月很幸運，能有你這樣的一個父親?！?p> 立東望向墓地后方的青山，有點后悔之前自己的態(tài)度捉摸不定，讓景然這么一個好人如此惶恐，他嘆道：“等我參加完圣誕晚會，就要回去了，之后，估計再也不會回來了，因為我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世界了?！绷|鄭重地拍了拍景然的肩，便向尚在JJ墓前的路慎行走去。
景然卻猛地拽住了立東的手腕，說：“等等，東哥！”
“怎么了？”立東回頭問。
“蕓清還有可能回來嗎？就像你一樣？”景然之前已經(jīng)從路慎行那里對立東的情況了解了一個大概。
立東輕笑一聲，將景然手里的煙拿了過來，抽了一口，道：“蕓清之前可是一直都在你的身邊啊，我想，之前時常和你見面的那個我，應(yīng)該從沒抽過煙吧，但你要知道，我這個人的煙癮可大了?！绷|又深吸了幾口，把煙蒂扔在地上踩滅了，湊近景然輕嘆，“你這煙還不錯?！绷|嘴里噴出的煙氣充盈在景然的鼻息間。
景然愣在了原地，翻來覆去地想著立東的這番話是為何意——蕓清之前一直都在我的身邊？這是什么意思？
不過，景然的確覺得今天的立東和前些日子里見到的立東很不一樣，前兩日的立東望向他時，有著特殊的溫度和情感，但現(xiàn)在的這個卻冷漠而強勢了不少。
景然再抬頭，只見立東此刻正和路慎行擁抱在一起，就像是多年未見的好友那般，這讓景然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前兩天他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怎么今日的重逢平白生出些如隔三秋之感？景然轉(zhuǎn)念一想，或許，他們是在分享從瑞士那里回來之后的劫后余生的喜悅吧……
轉(zhuǎn)而，立東笑著拿出了納米機器人干擾器，對著路慎行按下。
“你干什么？”路慎行一驚。
立東見路慎行的模樣絲毫未變，安了安心，笑說：“我這不是怕JJ那小子詐尸嘛？畢竟他這么厲害，扮作你的時候，足以以假亂真?！?p> 路慎行呵呵一笑，道：“這怎么可能？他從來都看不上我這身唐裝的?！?p> “是啊，要是他還活著，我怎樣都要追究他對蕓清所做之事的責(zé)任的?！绷|聽上去頗有些慍意。
2
圣誕節(jié)晚會上，小月穿著小王子的服飾，受路慎行飾演的國王之托，將頭戴公主卷發(fā)、著一身白色蓬蓬袖長裙的景然，從立東扮作的惡龍手下救出，上演了一出別開生面的《達拉崩吧》。
不得不說，小月扮作男孩時，英氣十足，景然則被小月說服，接受了被迫化女妝的命運——大地色眼影，卷翹的睫毛，濃重的眉眼，櫻唇點點，皮膚粉白，盈盈一握的腰身，包裹在白襪下纖細的腳踝和珠光寶氣的法式高跟鞋——景然這一身，活脫脫一個迪士尼在逃公主，看呆了臺下一片家長。
表演結(jié)束后，掌聲雷動，小月本應(yīng)該很開心的，但在后臺的休息室等老師給她卸妝的時候，她卻有些低落。
剛剛在臺上的時候，她就一直在找觀眾席中的媽媽，但卻沒能看到，而現(xiàn)在，如果媽媽在的話，她也就不用等女教師來給她換衣服了。
路慎行和立東正在休息室的布簾后更衣，景然則從布簾后匆匆走出，他擔(dān)心小月一個人在外面會害怕，只脫了假發(fā)和高跟鞋，就先出來陪小月了。
果然，他注意到小月神色不佳，便半蹲在小月的面前，拉著小月的小手，輕輕晃著，揚起頭，眉眼彎彎地對小月說：“今天的表演很成功呀！”
小月則沒有回答，而是說：“爸爸，我想吃必勝客的圣誕套餐。”
“好呀?！币粋€女聲從小月的背后傳來，
景然聞聲，全身都僵硬了，似乎就連呼吸都已停滯。
那個女聲接著說：“寶寶，你今天的表演很成功?！彼焓謸崃藫嵝≡碌哪X袋。
小月和景然齊齊望去。
?。ǘ?p> 在瑞士研究所外失去意識之后，我便又回到了那片瑩白的空間。
在那里，在那個時候，我只能看到立東正俯視著我，我想開口，卻連聲音都發(fā)不出。
殊不知，在那片瑩白的空間里，我已只剩下一個黑點，正躺在立東的掌心里，連波紋都沒有了。
“你作死嗎？”立東很憤怒，吼道，“你這是一定要我回去替你收拾爛攤子嗎？！現(xiàn)在你只剩下這一口氣了，還想不想再和景然見面了？！”
我記得當(dāng)時自己急得要死，但卻連半點聲音都發(fā)不出——我當(dāng)然想回去見景然??！
立東嘆道：“算了，我已經(jīng)想出辦法了?！彼麄?cè)過臉說，“雖然回去之后會忘記這里的一切，但我可以記住一些這里不存在的東西，并用他們作為密碼，我只能賭我回去之后不會忘了這些密碼，這樣便能通過解密密碼的方式，串起大致的真相了，但這只是我的猜測，只有理論的可能，說不定我回去了之后和你一樣，什么都不記得?！?p> 不過，從立東床頭那本夾滿了諸多活頁紙的《量子糾纏》科普書來看，他的理論假設(shè)通過了實踐的檢驗。
（三）
回到那個圣誕晚會的后臺。
“媽媽！”小月欣喜地撲入了我的懷抱，哭了起來，“媽媽，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
景然又驚又喜，但不知是否該上前，我知道他應(yīng)該是在害怕眼前人是立東為了讓小月開心，而找來立夏，并用納米機器人假扮成的蕓清。
“景月，過來換衣服了。”小月的老師從休息室另一側(cè)的布簾后探出頭來，看到了我，驚道，“喲！景月媽媽，你出差回來了？好久沒見了?！?p> “對啊。”我回頭對懷里的小月說，“去換衣服嗎？媽媽想和爸爸說會兒話?！?p> “好！”小月乖乖地點了點頭，向老師“噠噠噠”地跑了過去。
“清……清清……”景然兩手背在身后，這一刻，似乎“手足無措”一詞在景然身上找到了最為貼切的具象。
“我不是立夏假扮的，這是如假包換的我！”我從兜里拿出了納米機器人干擾器，按了按，然后故意對景然扮了個鬼臉。
景然被逗樂了，方才意識到自己仍舊穿著裙裝的戲服，而我則是一身利落的西裝，不由有些窘迫，他紅著臉說：“我這身……真是太不好了……我這就去換……換衣服?！?p> “你怎么突然變得這么生疏？”我拉住了景然的衣袖，笑說，“你這妝容，我覺得還挺可愛的呀?！?p> “你……你真的不是假的吧？”景然看上去都快哭了。
我趕緊上前，抱住了景然，并說：“我不是，我對你，一直都是真心真意的，我愛你?！?p> 景然也將我緊緊摟在懷里輕語：“我知道。”
“這段時間，你受苦了?！?p> “我沒事，你能回來就好?！本叭坏吐曊f。
景然想起那天在墓地，路慎行和立東寒暄后，就向自己走了過來，并對他解釋了關(guān)于蕓清和量子武器的推測，再結(jié)合立東的那句“蕓清一直都在你的身邊”，景然心里已了然不少。
她，或許一直都以另一種形態(tài)，陪在我的身邊，保護我，給我溫暖。
我對景然耳語：“景然，我不能停留很長的時間，但每到團圓的日子，我一定都會回來的?！蔽页兄Z道，“為了小月，為了你，我保證！”
景然說：“我相信你?！?p> “今晚，我們回家?！?p> “嗯，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