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頭不大,頭發(fā)只有半寸長,深色的皮膚透著紅潤,精干的身體不顯瘦弱,反倒透露著強大的力量。
這是一個大概十三四歲的少年。他背著柴火回到一棟土磚砌墻、毛糙和樹皮成瓦的小屋子,這是他一個人住的地方,是他的家。
他很小的時候就和父母走散了。在仙界走散,算得上是非常稀罕的事,但這件事確確實實發(fā)生在他身上。
以前,他一家四口住在霧衍殿管轄地帶的山腳,那年霧衍殿擴大了鎮(zhèn)魔禁制的范圍,凡人的生活環(huán)境也隨之變大。
但誰都沒想到,禁制居然在擴大后沒多久,就發(fā)生松動。住在離禁制邊界最近地方的百姓自然遭殃,覬覦仙界的妖獸頃刻間涌了上來。
他們一家在逃難中走失,那年他才不到六歲,后來,他被仙人救了,從此以后一直生活在此地。
這里離他當(dāng)年的家很近,他希望總有一天能與家人重逢。
住在這,其實接近荒郊野嶺,遠離了各大村落,因此他必須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好在他的動手能力很強,一己之力改變了這里的居住環(huán)境,每當(dāng)有過路人在他家中歇腳,就會感慨,這里一定居住著散修的修士。
對此,他從來都是一笑了之,既不覺欣喜,也不會自滿。
這里不僅有房子,還有菜園,還有搖椅,還有秋千,還有吊床,更別說鍋、碗、瓢、盆、砍刀、鐮刀、斧頭、筷子……他甚至還想收集文房四寶,但他不識字,更找不到識字的教書先生,若有人看到了筆墨,讓他展現(xiàn)一下,豈不是讓人貽笑大方?因此他打消了這個念想。
但他沒放棄。
他羨慕那些舞文弄墨、琴歌酒賦之人。
昆蟲在黑魆魆的草叢里引吭高歌,放聲齊鳴。當(dāng)他經(jīng)過,便有蟲子發(fā)出“咝咝”的響,好像發(fā)出警告,禁止打攪它們的盛會。
他才不會怕。
瘦長的身體霍然蹲下。
之所以蹲下,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必經(jīng)之路上,多出了一朵漂亮的白色小花。
許多無心扔下的種子,如今都已開花結(jié)果,他是一天天看著它們長大的,每當(dāng)發(fā)現(xiàn)有新的植株破土而出,他都格外高興——這大概是平淡生活中最絢爛的高潮了。
他注視白花,嬌柔的花瓣像是被風(fēng)踩了一腳,上下蹦跳著。
“啊……不知她會不會喜歡?”他自問了一下,卻沒有摘掉這朵花,而是起身加快腳步,深吸一口氣,匆匆往家中走。
現(xiàn)在就要說說,少年口中的“她”是誰了。
在兩天前,他遇上了不可思議的事。
他遇見了一位女子,大概比他年長三五歲,身材非常成熟,臉蛋也非常成熟,讓這個未經(jīng)人事的少年不知該往哪看。
那位女子很奇怪,她看上去奄奄一息,臉病態(tài)得像黃瓜一樣苦,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潤白的手臂,白花花的大腿,叫他覺得羞臉。
他很快發(fā)現(xiàn),女子是個啞巴。
她不僅是個啞巴,還是瞎子。
她用樹枝在泥巴上寫字——他看不懂,她用雙手在空中比劃著——他無法領(lǐng)會。鬧騰了半天,在女子的催促下,她反客為主,跟著他來到了家中。
他給了她吃的,穿的,睡的,還有洗澡的地方。
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他總算能理解對方的手語。
女子顯然不是天生的啞巴,她的手語根本是隨心所欲,前腳一個意思,后腳又變了個意思,為了方便交流,他不得不和她共同創(chuàng)造一套手語,用來表達最簡單的意思。
昨天他很晚才睡,因此一覺睡到大正午,吃完午飯,休息了一段時間就出去砍柴,直到傍晚才回。
他推開房門。
啞女就坐在房間。
但把他鎮(zhèn)住了。
啞女好漂亮!洗過澡,又修養(yǎng)了兩天,潔白的臉蛋重現(xiàn)生氣,她有一雙大眼睛,只不過瞳孔是灰黑一片,里頭看不到一點光,漂亮中夾雜一絲讓人說不明的詭異和驚悚。
他心跳加速,臉頰微微發(fā)燙。一方面是想到自己家里居然藏著這樣的大美人,一方面是被坐在陰影里的美人嚇到了。
她看起來……不像是活人。
他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怎么能把這么漂亮的女子想成死人?
不過,身體卻如實做出了反應(yīng)——一滴冷汗從額頭掉下,落在地上,聲音很輕,卻像是墜進了啞女的耳朵里。
她尋聲抬頭,仿佛看到了什么。
確切的說,是聽到了什么。
“哎,你怎么不點燈呢?”他心虛,連忙點起油燈。
晃晃的火焰立刻填滿了整間小屋。
“唔、嗯?!眴∨暮韲岛吆叱鲞@樣的音調(diào)。
他明白,這是啞女在叫自己,因為發(fā)不出聲,就能用這種方式交流。
昨天聽還覺得很變扭,但人的適應(yīng)能力總是超出自己的想象,現(xiàn)在聽來,這樣含糊不清的聲音似乎也是悅耳的了。
少年放下木柴:“怎么了?”
啞女手比劃著,手照在墻上,鬼影一樣晃動。
同時,她還發(fā)出很模糊的聲音,就像站在一個不斷反彈回聲的山洞里,空靈如吟唱。她的嘴唇也在動,輔以表達。
少年在心中翻譯她的話,同時念出自己認(rèn)為的意思,以便互相確認(rèn)。
“今天?月亮?”
啞女指了指油燈。
她看不見油燈,但能感受到油燈的溫度,手指差點兒撞到火上了,少年眼疾手快,連忙抓住她的手。
很冰的手,也很潤,像美玉。
“小心火。”他連忙縮手,“你不想要燈?”
啞女點頭。
“好吧,可這樣我看不清你在說什么。噢,我明白了,月光就夠了,是這個意思嗎?”
“嗯……”
啞女點頭。
“好?!彼迪嘶稹?p> 啞女繼續(xù)發(fā)聲。
他繼續(xù)翻譯。
啞女指著衣柜的方向。
那是一間很大的衣柜,以前屋子小的時候,他用來裝各種不能淋水的物件,后來又多建了幾間屋子能作為儲藏室,因此大柜子就全放床褥衣物了。
“衣柜?你想換一件衣裳?這件弄臟了嗎?還是穿著不舒服?”
接連問了幾個問題,少年立刻反應(yīng)過來,自己不該同時說出這么多問句,否則他弄不清啞女在回答哪個。
于是他重新問了一遍:“你想換一件衣裳?”
啞女搖頭。
“你想……走過去?”
啞女搖頭,但手還在動,連雙腿都動了。
雙腿像在走路。
但比走路更快。
“跑?”
啞女點頭,點得很快。
“衣柜?”
猛地搖頭。
少年困惑。她到底要表達什么意思?
于是他又確認(rèn)了一遍:“跑?”
又是點頭。
“你指的是衣柜嗎?”
搖頭,但很快開始點頭。
“到底是不是?”
啞女豎起手指,一,搖頭;二,點頭。
“首先不是指衣柜,然后再指衣柜?”
“嗯?!?p> “那……你是指東面?”
啞女點頭。
“東面,跑,衣柜?”
就在這時,一道徹骨的冷意從敞開的窗框竄了進來。
*
陳雜的氣息像是瞬間從四面八方的土地中升騰起來,海云聞到了各種氣味,如果說之前的空氣中充盈著清香和自然,那么現(xiàn)在,就是令人心悸的暴虐。
這是什么的味道?
海云腦中蹦出了一個字眼:魔!
竊春秋似乎預(yù)警到了危險,發(fā)出錚錚劍鳴,已有主動出鞘的趨勢。
南崖真人席卷颶風(fēng)的一掌轟向山林深處,頃刻間,摧枯拉朽,山河動蕩,星辰仿佛隨著他的招式閃爍。
很快,一切都靜了下來。
周身,繁茂樹林,都成了平地。
海云拔出竊春秋,說道:“真人,那味道還沒消散。”
南崖不耐煩道:“我知道。”
海云忙問:“那是什么東西?”
南崖回答:“是境界很高的魔物。它怎么可能進來?”
后一句是自問。
嘶嘶,腳步聲輕得不能再輕,仿佛是風(fēng)放慢了速度,只在草地中產(chǎn)生一點摩擦,漸漸向二人逼近。但在海云耳中,這個聲音猶如轟鳴!他聽得很清楚。
人都有辨別音色的力量,身為武者的海云,感官更加敏銳。
海云心中喊道:它就要來了!
可這腳步聲,仿佛來自四面八方!
到底在哪?!
海云緊張地看著南崖真人。
海云初入仙界,南崖是他唯一的依仗。
好在南崖鎮(zhèn)定依舊,他緩緩轉(zhuǎn)動身軀,不失優(yōu)雅地環(huán)顧四周,炯炯有神的目光能沖破黑暗的桎梏,瞬間鎖定目標(biāo)。
他低聲說道:“是血影?!?p> “血影?”
“一種無定型的魔,嗜血為生。注意觀察地上的陰影,它躲藏之處,陰影的形狀不正常?!?p> 這就是南崖要摧毀周圍樹木的原因——減少干擾判斷的雜物。
海云立刻看向周圍。
到處是花草斷木投下的陰影,一層疊著一層,有些只是輕薄的灰,有些則是厚重的黑。誰辨別得出,哪塊陰影不正常?
海云忽然產(chǎn)生強烈的逃跑沖動,但放眼望去,森林里何處不是遍布黑暗?他無處可逃!
他微微喘息,問道:“真人,敵人有多少?”
“很多?!?p> “他們是您的對手嗎?”
南崖真人瞇眼。
沒等他做出回答,海云忽然看到,南崖腳底的陰影驟然變大!
一道遮天蔽月的巨影,泛著血紅的光,剎那間出現(xiàn)在南崖真人的面前。
黑影猶如利刃,割向真人的脖頸!
南崖真人立刻抬手。
遍布皺紋的手和黑影碰撞,噗呲一聲,血飆了出來!
“真人!”
海云大喊。
只見如刃的黑影還在不斷發(fā)力。
嚓!
黑影割斷了南崖的右手掌。
五只手指連帶半截手掌,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