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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仙

37 · 不知道

竊仙 河澤西西 3791 2022-10-28 12:00:00

  劇烈的疼痛貫徹全身。

  歐陽靖熙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鮮血從嘴角滲出。

  他抬起頭,強迫自己迎上萬山的目光。

  “你騙我……”

  濡濡的淚水在少女眼眶中打轉(zhuǎn)。

  自己又何嘗沒猜到真相?杭黎瓔遮掩的態(tài)度,歐陽靖熙躲閃的目光,海云的沉默不語。

  她早就認清了現(xiàn)實。

  但從歐陽靖熙口中聽到真相,還是無法遏制,抬起了手掌。

  “我也希望這是在騙你。但我害了他……全都是我做的,把他病倒,讓你去偷秘籍。”

  “為什么?!”

  萬山眼眶通紅,吼著,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

  病弱的身軀瞬間被提起,止不住的鮮血從他的身上漫出,像是被捅成了篩子。

  “為什么要這樣!”

  憤怒、委屈、憎恨、懊悔……這些負面情緒在心中積壓了那么久,此刻徹底爆發(fā)了。她不再顧及歐陽靖熙的傷勢,眼看著少年的臉因痛苦而擠成一團,還是把他從床上拎了起來,緊接著,重重摔倒在地。

  “萬山!”眼見此景,杭黎瓔連忙沖進房間,“他會死的!”

  “死?他難道不該死?!”

  血絲布滿眼白,猶如烏云之中迸發(fā)出無數(shù)道腥紅的雷,萬山緊緊握著拳頭,努力克制沖動。

  再這么下去,她保不準就會打死歐陽靖熙。

  杭黎瓔檢查歐陽靖熙的傷勢,好不容易止住的傷口都裂開來了,被摔在地上,骨頭恐怕多斷了幾根。

  “你……”杭黎瓔想勸阻萬山,又覺得此舉實在不妥。

  萬山失去了父親,難道自己還要阻攔她發(fā)泄怒火?

  杭黎瓔不知如何是好,看著血氣褪去,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的歐陽靖熙,她只能這么說:

  “我給他包扎傷口,不然他會死在這?!?p>  “別動!”

  萬山?jīng)_著自己的師傅大吼,淚水止不住,染濕了衣襟,落到了地上。

  “事已至此,您還要幫他?”

  杭黎瓔被她的氣勢壓倒了。這個向來尊敬她的可愛的弟子,如今卻改頭換面,展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樣子。

  杭黎瓔覺得萬山很陌生,但又熟悉她釋放的情感——憤怒,絕望的憤怒。

  當年,厲水莊決心獨自阻攔魔道,拖延時間,杭黎瓔勸阻無果時,體驗過相同的情感。

  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接近窒息的無助卸走了杭黎瓔的氣力,她那扶住歐陽靖熙的手臂僵在原地,時間停止了,周身的綠海在沙沙蕩漾。

  杭黎瓔醒悟了,自己還是想得太天真,總覺得時間能磨平所有傷痕,一直以來,她都在逃避這場注定爆發(fā)的沖突。我這個師傅,一點也不稱職啊。

  突然,手臂涼涼的,她低頭一看,原來是歐陽靖熙的手放了上來。

  憔悴虛弱的少年沖著她笑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把她推開了。

  “你不用……幫我?!?p>  歐陽靖熙靜靜躺在地上,似是沒了呼吸。

  “為何如此?!?p>  萬山的語氣不像剛才那樣強烈,而暴怒之后的平靜更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在外頭傻站的海云都聞聲而來,掃了一眼屋內(nèi),一片狼藉,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郭槐悠悠然,一副看戲的姿態(tài):“歐陽靖熙坦白了,所有事都是他和尾浮子謀劃的。”

  “……”海云心情復(fù)雜。

  歐陽靖熙大費周折,就為了得到那十個大字?或者說,一行血書?

  這樣做,值得嗎?

  歐陽靖熙知道秘籍的內(nèi)容嗎?

  如果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肯定不會這么做,歐陽靖熙相信里面記載了煉制化靈丹的方法,才會孤注一擲吧,就跟我一樣。海云思忖這些事越來越荒唐了。

  屋內(nèi)死寂。

  歐陽靖熙舉起右手。

  右手以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幅度在顫抖。

  “看吧,我的手,無藥可治?!彼淖齑讲蛔〉卮蝾?,上下顎脫離了控制,牙齒總是咬著舌尖,“只有化靈丹才能醫(yī)好。”

  萬山接下來的表情讓海云余生難忘——

  她瞪大了雙眼,好像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事,因為背對太陽,灰眸籠罩在陰影之下,那赫然而怒的震驚稍縱即逝,她發(fā)出一聲輕率的笑。她怎么都沒想到,歐陽靖熙會為了如此可笑、荒謬、低級的理由做出一系列惡行。

  她說不出話,不知該笑還是該哭,直到最后,浮現(xiàn)在她臉上的是深惡痛絕的笑。

  “就因為這個?”

  “煉丹是我的畢生追求。”

  “追求……”她的身子在發(fā)抖。

  “我答應(yīng)過你,要成為世上最厲害的煉丹師?!?p>  聽后,即將發(fā)作的她,驀地沉默了。

  那只是一個小孩對另一個小孩做的承諾。

  萬山記得,但沒放在心上,因為需要努力的不是她;歐陽靖熙記得,并牢牢刻在心中,因為他就是那個要成為最厲害煉丹師的人。

  歐陽靖熙接著問:“如果……我求你偷煉丹籍治我的手,你會去嗎?”

  “不會!”她嘶吼。

  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一時的氣話,還是真心如此,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

  為了治療一個在她眼中顯得微不足道的頑疾,差點兒把自己的性命都賠進去?她不知道半個月前的自己會做出怎樣的抉擇,人永遠無法回頭。

  無論多年后再回憶,那些看似曾經(jīng)擺放在眼前的選擇實際上都不存在,過去不存在,未來也不會存在,人們只能有一個選擇,甚至稱不上“選擇”——就是被時間的洪流裹挾,無畏地活著。

  歐陽靖熙聽到她的回答后,淡然地笑了:“你說得對……”

  看到如此凄慘的青梅竹馬,萬山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像是遄邁長江沖垮了石壩,濃烈的情緒如決堤般從心尖涌出。想回到過去,重頭再來,一定能發(fā)現(xiàn)歐陽靖熙右手的疾病,一定能……

  淚花之中,歐陽靖熙的身形和病榻上枯竭的父親的身影重合,想到自己甚至沒能見父親最后一面,她又咬緊牙關(guān),嘎嘎吱吱的聲音從口腔沿著頭骨一直敲進耳膜。

  必須讓歐陽靖熙付出代價。

  ——撇去亂七八糟的想法,她心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而且,要付出代價的不只他一人。

  “尾浮子為何要收集五大法寶?”她問。

  歐陽靖熙的目光開始變得渙散,血從他背后漫開。

  “萬山,他要死了?!焙祭璀嬛皇翘嵝眩瑓s沒再上前。

  “回答我!”萬山冷冷地說。

  郭槐飄到歐陽靖熙身旁觀察,而后說:“蠱蚯在蠶食歐陽靖熙,他越虛弱,蠱蚯就越能改變他的意志。想從他口中得到情報,必須先救他,看你怎么選擇?!?p>  海云自問,他真的想知道尾浮子的目的嗎?

  秘籍已經(jīng)解開,根本沒有記載化靈丹的制法,無論尾浮子有什么陰謀詭計,她都失敗了,不是嗎?

  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海云垂著腦袋,半個月的冒險如南柯一夢,是時候結(jié)束了。

  “不救他嗎?”郭槐問。

  海云搖搖頭:“我累了?!?p>  郭槐擠出個看起來毫不親切的笑,隨即消失不見。

  歐陽靖熙用力吸了口氣,血液如同受到鼓舞,流散得更快了。

  他覺得全身上下都在跳動,肉在分離,氣在流失,這是萬山對自己的刑罰,很痛,但他滿足地笑了,喉嚨里擠著黏稠的、濕濕的血,像吐痰一樣發(fā)出“哼嗬”的聲音。

  “五大法寶……”

  另外三人都不禁上前一步。

  “它們……能架起仙橋……”

  仙橋?海云突然抬起頭,盯著歐陽靖熙,沖了過去。

  “他不能死!”

  萬山站在一旁,并未制止海云。

  得到了默許,海云連忙讓杭黎瓔幫忙,合力將他抱回木板床上。

  他傷得很重,身體很虛弱,現(xiàn)在治療恐怕為時已晚,但絕不能就這么死了!他的話語,讓海云看見了曙光。

  海云從未聽過“仙橋”,但憑直覺和常識,也能聯(lián)想到某些事情。

  “你說清楚一點,仙橋能做什么?”海云急切地問他。

  歐陽靖熙仰望天花板,似乎能透過木板看到天空。

  有那么一瞬間,海云覺得眼前躺著的人不是歐陽靖熙,而是尾浮子。

  那個已過不惑之年的老掌門正眺望蒼穹,直率的目光中只有憧憬,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野心。

  “……從此……仙界和凡間……再無阻礙……”

  他閉上了雙眼。

  *

  歐陽靖熙再醒來,已過去近四個時辰。

  他看到了萬山,面帶倦意,閉著眼,靠在床邊的座椅上,多日未打理的長發(fā)毛毛糙糙的,垂在耳畔。

  “萬……山……”他呢喃道。

  萬山聽到一點聲響,立刻睜開眼。

  她嘴角帶著一點欣喜,但不多:“你醒了!”

  說完這話,目光再次變得灰暗。

  歐陽靖熙從她眼中看出自己壽命將至。

  “我……還能活多久?”

  “我以為你早就死了?!?p>  “是嗎……”

  歐陽靖熙發(fā)覺自己沒法正常開口,身體輕得嚇人,好像就吊著一口氣,死皮賴臉地活在世間。

  “我也這么覺得……”

  這就是回光返照嗎?

  “其他人呢?”

  “這里只有我們?!比f山注視他的雙眼,看到眉間的傷疤。

  “我想……死在你懷里……”少年青澀著臉,說出自己的愿望。

  萬山皺了下眉,然后把他慢慢抱起。

  她其實不用再小心了,這具身軀已然失了溫度,冷冰冰的。

  萬山把他的上半身挪到自己大腿上,右手拖著肩膀,左手握住那雙置在胸口的冰涼的手。

  他的右手不再顫抖。

  那個釀成一切悲劇的病因消失了,仿佛命運給他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等到徹底失去后,才揭開黑幕,把血淋淋的真實擺在眼前。

  歐陽靖熙的臉漸漸松弛了下來,他瞇起眼,嘴唇微動。

  “你父親臨終時,我趕去見了他最后一面?!?p>  “是嗎?”萬山不露悲喜。

  “他醒來了。立刻明白是誰害了他?!?p>  “是你?!?p>  “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我,力氣好大,跟對付那頭熊一樣?!睔W陽靖熙說這句話時是笑著的。

  萬山知道他說的是哪件事。

  以前,父親偶爾會帶她和歐陽靖熙打獵,有一次他們被熊襲擊了,父親讓他們逃,然后硬生生把熊打死了。

  “他抓著不讓我走,然后說了最后一句話。”

  歐陽靖熙緩了緩。

  “他說,‘畜生,別想害我幺兒’……”

  萬山無言地望著懷中的歐陽靖熙。

  好想恨他,好想讓自己的目光變得冷酷絕情,讓他死后不得安寧,但她做不出,她好無力,所有恨意、怨氣和憤怒都隨著歐陽靖熙的生命而逐漸消逝。

  “萬山……”

  歐陽靖熙抬起手,想撫摸她的臉頰,卻被避開了。萬山想象不出現(xiàn)在自己臉上是怎樣一副表情。

  他用盡全力苦笑。

  “萬山,我是畜生嗎……”

  “是?!?p>  “那我……害了你嗎……”

  “我……”

  萬山忽然想起溜進虛清派藥房的那個下午,陽光燦爛,她漫步于芬芳的藥罐之間,也不知當時在想什么;后來,一堆人圍住她,太陽直射她的眼睛,仿佛能把眼珠子挖出來,緊接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擋在她面前。

  還是那天下午,男孩自信又怯懦地喊道:我一定會成為世上最厲害的煉丹師!

  萬山還想起,在那之前,有個女孩對逐漸遠去的男孩的背影喊道:

  你要成為最厲害的煉丹師!不然別來見我!

  她沒意識到自己的嘴唇在動——

  “不知道?!?p>  歐陽靖熙沒能聽到這句話。

  對他而言,或許沒聽到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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