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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仙

12 · 渡江南

竊仙 河澤西西 4523 2022-10-15 18:00:00

  潛入碩大無朋的巨輪不算難事。

  趁著夜色和船夫倦怠,海云和萬山踩著輕功,在江上舉辦了一場心照不宣的競賽。

  他們蜻蜓點水,踩出層層漣漪,幾乎同時抵達甲板,隨即遁入陰影。

  因為先前乘坐過此船,萬山輕車熟路,像回了家一樣,帶著海云藏進船艙。

  她告訴海云,來時貨倉中堆滿了西南特產(chǎn)的蜀錦、劍南春和木箱裝載的美玉南紅,折返時貨物少了許多,擺放整齊的江南織物、金銅、玳瑁甲片和成捆的楠木等用繩索牢固,里頭沒有一絲火光,僅憑月光很難看清周圍。

  “每日卯時、酉時會有專人巡視船艙,其余時候都不會有人進入。”

  萬山盤膝坐定,皺眉擺手。

  “艙底果然還是潮濕了些,從此地乘船出發(fā)是逆流,即便順風(fēng),抵達虛清派少說要一個月,我們不能一直躲在里頭,等到了臧谷港買兩張船票,如何?”

  “應(yīng)當(dāng)如此?!焙T泣c頭稱是。

  他只想盡快前往密麓霞府,若是因逃票而惹上官司可不值得。

  之后確認“化靈丹”秘籍還在她身上,就不再多言。

  兩人都是死里逃生,又意外進入神秘墓穴,不知晝夜顛倒了幾天,頗是虛浮懈怠,無論體力、精力都消耗巨大,現(xiàn)在總算能稍微休憩,不約而同靠在絲織品堆積的小山上,當(dāng)床用,思考經(jīng)歷的一切。

  巨輪像悠悠的搖籃,海水拍打船殼,聽上去格外優(yōu)美,仿佛有位隱士身著薜荔衣,浮舟吹笛。

  單是放空大腦,便感到昏昏欲睡,抬頭注視滲過縫隙的微光,想刺眼借此打起精神,但無論怎么努力,睡意都如排山倒海般涌進大腦,眼皮根本撐不起來。

  朦朧地注視周圍,很快就聽到萬山哼出舒緩的呼吸,她睡著了。

  他兀自想:“也不知她是粗心大意還是太過勞累,雖然身處貨艙,但終究算得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沒想到她這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或許她完全信任我了?在她心里,我無外乎是一心求仙的傻子吧?!?p>  他心緒千里,露出似有若無的笑。

  翻個身,不再想萬山的事,而是回憶李尹貞的話。

  “暫且認定李尹貞就是仙人,否則無法解釋那酷似魂魄的形體,她說過‘九百年了’,難道早在九百年前,她就被……困于墓穴之中?可她分明有摧毀墓穴的強大力量,為何會身陷囹圄呢?”

  海云思索種種可能,并分條縷析將言語內(nèi)展現(xiàn)的信息一一列出。

  在那段漫長的獨白里,李尹貞透露了太多秘密,仿佛道破天機。

  最令海云注意的有三點:

  一、李尹貞說他“定能踏入仙途”;

  二、“五俠頌仙”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情;

  三、那些黑霧并非李尹貞操控,而是被她壓制,名叫“噬靈”。

  至于其他信息,雖然同樣有用,但海云實在沒體力再細細考慮,打算等萬山醒來再做商議。

  他伸出大拇指,隨后是食指,再是中指,一、二、三……默默在心里數(shù)著,像是把這三點烙進心底。

  第一點尤其令他激動,體內(nèi)的睡意竟一時掃空,大腦格外興奮。

  “你定能踏入仙途”如同一句咒語,他血脈僨張,慘白的月光仿佛都變得鮮紅了。

  毫無疑問,自落選凈禮儀式結(jié)束,這是頭一次感到如釋重負。

  直到睡著以后,那彎翹的嘴角都不曾落下。

  一夜無話。

  翌日,躲過了船夫的檢查,見人都離去,他們立刻交談起來。

  “從這到臧谷港多少日程?”

  海云知道臧谷港是長江上游臧谷城的大港口,交通便利、四通八達,終年麋集繁多的客貨船只,來往馬車、行商更是絡(luò)繹不絕。

  臧谷城作為江南的人口重鎮(zhèn),讓海云頗有藏木于林的安全感,他依稀記得兒時曾跟師傅去過那地,走陸路需三天。

  如今他們乘坐巨輪,雖然恰逢東南風(fēng)起,但畢竟逆流,主要動力還是來自船夫搖槳,時間恐怕會長一些。

  “大概四五日的樣子,我記不太清了,當(dāng)時沒注意。我們還是談?wù)劺钕扇怂园?!她說‘五俠頌仙’為真,那便意味著家父有救了!”

  海云猶豫地點了點頭:“嗯……話是如此?!?p>  “難道不是?”萬山不太高興,厲聲反問。

  “哎,都不知該從何說起,那位李仙人似乎活了九百年,還可能更久!——如此修為居然被困在山底墓穴,實在令人費解?!?p>  “嗯嗯?!比f山很敷衍。

  “在她用仙術(shù)送我們到江邊時,我留意觀察周圍,不曾想,那座墓穴居然就在游云峰的山腳。我在游云生活十余年,大大小小的山脈、泉水、靈地和洞府都探索過,可從未發(fā)現(xiàn)那座墓穴,如今想來著實讓人脊背發(fā)涼?!?p>  他熟悉游云峰的一切。

  在外人看來,游云峰是擎天高山、直通仙界、云岫威嚴,可他從小被游云派撫養(yǎng)長大,覺得重巒疊嶂不過爾爾。

  他熟悉哪座山上會結(jié)青紅的梅子,哪座山上流淌著甘甜可口的泉水,哪座山上藏著處處留情的男女,也知道日出日落之時游云峰的山影會如刀刃般割斷大地。

  可他從未發(fā)現(xiàn)那座墓穴,甚至從未聽過李尹貞的傳聞。

  那可不是別的地方,正是游云峰腳?。?p>  要知道,探索千年墓穴絕對是極好的消遣娛樂。他和儕輩都很年輕,充滿了探險的勁頭和力量,絕不可能錯過這種地方。

  萬山輕聲道:“我覺得那座墓地藏得很隱秘,石門絕非常人可以撼動,何況外頭遍布了樹藤綠蘿,除非有心尋找,就算再藏個九百年也不是問題。不過,九百年……”

  九百年太長了。

  海云默不作聲,心頭的某種信仰似乎在悄悄崩塌。

  他要修仙,往后的人生注定以百年,甚至千年為期。

  漫漫長路,能耐得住孤獨嗎?

  如果不慎淪落到李尹貞的處境,能忍受嗎?

  想到這,他覺得邀請萬山一同修仙也未嘗不可,起碼有個伴了。

  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萬山早就坦言不想修仙,他不想當(dāng)個苦口婆心之人。

  她繼續(xù)說道:“遙想九百年前還是人仙妖魔各自征戰(zhàn)之時,沒有文獻,只有傳說的時代。她從那時就困于墓穴,暗無天日,這些年始終獨自一人?”

  玉走金飛、星霜荏苒,想到這長得可怕的時光,海云感到壓抑。

  “先不說這些了,聽得人胸口悶悶的。”

  海云自討沒趣,擺手岔開話題。

  “既然‘五俠頌仙’為真,那‘化靈丹’應(yīng)該也有用。你那位杭師傅真有辦法解開嗎?連白無雙都沒辦法?!?p>  “白無雙所言就一定為真?”

  萬山對杭黎瓔很自信,對白無雙更加嗤之以鼻。

  “白無雙不過是靠著仙賜法寶狐假虎威,再說了,他可能早就偷看了秘籍呢!”

  看萬山?jīng)]有細說杭黎瓔身世的打算,海云無可奈何,把希望寄托在身份不明者上,他心里沒底。

  他讓萬山把秘籍拿出來,想再嘗試能否解開,結(jié)果又費了半天時間。

  秘籍外總有一層薄霧圍繞,任憑他用多大力氣也掰不開,簡直像是用徒手撕開頑石,只有超出凡人的蠻力才可能打開秘籍。

  “這東西大概就是仙氣、或靈氣……”海云指著稀薄的霧說道,“跟墓穴里見到的李尹貞和黑霧應(yīng)該是相同類型的東西。”

  “嗯。大概是吧。”

  萬山對修仙無感,她分不清仙氣和靈氣,聽說還有真氣。反正都是呼吸進出的氣,何必取那么多稱呼,麻煩死了。

  她興趣缺缺地看著海云,在黑暗中,那對稀罕的灰眸如貓眼一樣靈動,仿佛能從里頭透出光來。

  小時候她常常因這雙異于常人的怪瞳而被同齡人嘲弄,也因此,養(yǎng)成了她那離經(jīng)叛道的性格。

  “‘噬靈’……”海云沉迷在自己的世界,“李仙人說那些冤魂是‘噬靈’,也就是專門吞噬靈魂的鬼怪嘍?為何它們吞走了師傅贈予我的匕首?”

  “那匕首是什么來歷?”

  “我八歲那年,師傅贈的防身武器。那些日子師傅得到舊友贈送的玉石,隨后就請工匠打造成玲瓏渾玉珠鑲在匕首柄上以作紀念,不過用起來有點兒硌手,剩余部分似乎被他用作裝點家具了,我記不清了?!?p>  “你從小就在游云習(xí)武?沒有家人?”

  海云低垂眼簾:“我五歲那年與父母分別,獨自上山,從此不曾見過他們?!?p>  “這樣啊……”

  海云平靜問道:“你知道那時江南發(fā)生了何事?”

  “十二三年前?”

  海云點頭。

  萬山恍然大悟:“高昉叛亂?!?p>  當(dāng)年,鎮(zhèn)守陽龍城的龍驤將軍高昉遭皇帝段煢猜忌,皇帝要求他回京擔(dān)任閑職,頤養(yǎng)天年。高昉擔(dān)心一去不復(fù)返,于是抗拒圣旨,以抗擊東海倭人賊寇為由留任陽龍城,此舉加重了皇帝對他的猜忌,致使君臣之間嫌隙愈發(fā)擴大。

  一日高昉騎馬穿過陽龍城集市,聽見童子吟唱歌謠:“端殳折,草無回,艷陽高,方可升?!?p>  高昉知道歌謠傳入京城,自當(dāng)引來殺生之禍,于是立刻回府,當(dāng)即起兵造反,以“清君側(cè)”之名進攻京城,而游云峰東方綿延千里的丘陵地帶就成了戰(zhàn)略要地,一時間涂炭生靈、大地蕭條。

  戰(zhàn)爭之后的事便眾人皆知了。

  高昉的割據(jù)政權(quán)被擊敗,滿門抄斬;段煢在宮廷政變中遭毒害,勉強撿回性命后失足落水而亡;輔政大臣王孟、左將軍王疏兩兄弟扶持年僅八歲的小皇帝段戩登基,自此把持朝政十年有余。

  時過境遷,如今皇帝成年,為掌控實權(quán),京城乃至天下恐怕又少不了一場動亂。

  海云還想過修仙避世,現(xiàn)在看來,逃不了了。

  “當(dāng)年,和別人一樣,我家也卷入戰(zhàn)爭,高昉四處征兵,我的兩個哥哥頂替父親上前線,再也沒了消息。許多人逃進山林躲避戰(zhàn)亂,可那時山賊猖獗,趁火打劫,父母只好領(lǐng)著我和妹妹去游云尋求庇護。

  “但游云避嫌,謝絕一切來人,所幸當(dāng)時還未成掌門的師傅見我有習(xí)武前途,才接納我獨自入門……

  “兩年后,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我收到父母的來信,當(dāng)時年幼無知,覺得他們是棄我而去,就不愿與他們聯(lián)系。等懂事后再回想起他們,又覺得自己修煉多年未成正果,無顏見人,決心至少要踏入仙途再見他們,結(jié)果——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p>  海云落寞苦笑。

  “他們一定認不出我了。”

  “胡說,怎會有父母認不出親骨肉的?你父母乃大運之人,你早就該回去一程了?!?p>  海云目光炯炯:“等此事辦完,我就回去找他們,讓他們親眼看看成為修士的兒子,成為修士的哥哥?!?p>  萬山含笑不語,心中卻是滿意。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海云問道。

  萬山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父親曾狩獵為生,不過是個大器晚成的獵人?!?p>  “獵人也能大器晚成嗎?”這說法聽著新鮮。

  “要知道,善良的獵人是捉不到獵物的?!?p>  她仰望甲板,語調(diào)柔和,打開話匣子,說起了從前——

  “小時候,我喜歡跟父親上山捕獵,那林里多得是麂子和大角水牛,我跟在父親身后在森林里尋找麂子的蹤跡,它們跟人不一樣,是喜歡走回頭路的動物,只要發(fā)現(xiàn)麂子的腳印,在周圍布上套就能抓住它們。

  “可父親太心軟,他用的網(wǎng)是縫縫補補的,稍微掙脫就能跑掉,每當(dāng)他看到被麂子后蹄踹爛的麻繩網(wǎng),都格外釋然,簡直生怕麂子落入陷阱;而且他也從不用弓,嘴上說著會惹到大蟲,其實就是不想射殺麂子。

  “傍晚,獵人歸家,別人家的男人背著麂子和水牛,小孩拎著兔耳朵,唯獨我們兩手空空,幾乎次次如此,母親氣不過,又恰恰喜愛父親,喜愛他的善心,愛得不得了,兩口子只是拌嘴。鄰里的好心人會把獵物送到我們家——父親兒時淺學(xué)了岐黃之術(shù),治好許多疑難雜癥,在鄉(xiāng)里攢了點名望?!?p>  她眼眶有些濕潤,氣息蠕蠕。

  “后來……

  “母親產(chǎn)厄去世了,弟弟也沒活下來。那以后,父親的心就冰冷了,他開始殺麂子,先是用陷阱,過了一年半載,他不滿足守株待兔,而是主動獵殺動物,于是背行囊、持弓箭,一進森林就是十天半個月,他很有耐心,尋蹤布陷,射殺宰割,之后拖著野獸的尸體回來,渾身血腥,洗不掉味。有一年鄉(xiāng)里有虎食人,他還上山殺了兩只,野獸自此不敢靠近道路?!?p>  她低下頭,凝視艙板。

  “他跟我說,他恨自己,如果當(dāng)年他多捕獵,讓母親多吃肉,她就不會難產(chǎn)死了?!?p>  海云喉嚨有些哽噎,一時說不出話,只得抿嘴點頭,表示自己還在聽她說。

  “沒過多久,他就把我送入密麓霞府,要求我學(xué)習(xí)武藝,強健體魄,好活久一點,我都認真照做了。這些年我功法大成,算是了卻他一樁心事,他不再沉默寡言,很少再上山捕獵,平日就去森林刨草藥,給門派提供藥材,過得有滋有味。”

  萬山喃喃細語,“本想著他能回歸正常日子,沒想到有突遭橫禍,不知染上了什么怪病,實在命苦……”

  海云鄭重其事道:“放心,我定會把秘籍送到密麓霞府,就算拿刀逼迫,也要讓那歐陽靖熙煉出丹藥!”

  萬山破涕為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可別嚇著他,那家伙連劍都提不起來!”

河澤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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