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父子相見
下午。未時兩刻。大理寺。
劉湶坐在他的辦公房里,等著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他望著屋外,望眼欲穿。
一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里。細瘦的崔勂,正往他的辦公房走來。
劉湶直接起身,幾步?jīng)_出去,在屋外接住了崔勂。
崔勂對他的這個舉動有些摸不著頭腦?!霸醯?,就這幾步路,劉主事還要出了屋子來迎?”
劉湶二話不說,直接將崔勂引到屋旁拐角一個僻靜的沒有人的角落。
崔勂更加不解了,這是要做甚?!
“勂哥?!眲惨笄诘睾耙宦?。
崔勂感覺身上起了一半的雞皮疙瘩?!霸醯模俊?p> “實不相瞞,勂哥,我有一事相求?!?p> “什么……事?”崔勂的額頭起了褶皺。
劉湶瞥一眼周圍,沒有人。他從胸前的懷揣里取出一本冊簿。這是上午張柒給他的冊簿。
他將冊簿遞給崔勂。
崔勂不明就里地接過?!斑@是什么?”崔勂看著手里的冊簿。
冊簿缺了一角,有明顯的被火燎過的痕跡。
翻開冊簿,幾乎都是空的,除了第一頁有一行十幾二十幾個字。但是冊子被火燎了一角,這行字似乎少了幾個。
“薛銘御自述:滋釁啟人因受人指使,指使之人是……”崔勂小聲念出這行字。
“你這是?”崔勂看著劉湶。
“實不相瞞,”劉湶開始說來:“這本冊子是一個錄事給我的。冊子的第一頁有二十一字的審案的記錄。這錄事只是將冊子暫時放在我這里,不日便要取走。我未留神,不小心將冊子觸了火。冊子被火燎了一角。冊子里那原本的二十一個字也被燎走了兩個字。我之前大致看了,這兩字是個人名。只是我現(xiàn)在完全想不起這個名字了。勂哥,你知道,大理寺的冊簿不得有毀缺。我該如何把這本冊簿還他?。?!他拿了這缺損的冊簿,指定要把過錯推給我,我可怎么辦啊?!”
“所以……你想怎的?”崔勂問他。
“沒有辦法了,只能再給他一本新的了……仿照他的筆跡,將第一頁的二十一個字重新寫上……”
“可你不說還有兩個字你不記得了么?”
“這就是我找勂哥的目的?!眲矇旱土寺曇簦骸拔蚁脒M一趟獄里,找薛銘御當(dāng)面求證這個人名?!?p> “所以???”崔勂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想請勂哥幫我一把,帶我進入獄里?!?p> “這怎么可能?!”崔勂一聽就拒絕了:“我可不帶你進去?!?p> “勂哥,幫我一次。”劉湶求道:“若這事辦不成,我寒窗苦讀換來的就都沒了??!”
“可你要我如何幫你?!你這不是正經(jīng)的公干,我豈能私自帶你進去?如果你惹了事,我也要跟著倒霉!!”
“勂哥,你看在咱們認識了這么久的份上,幫我一次!”
“我實在幫不了你,你找別人吧!”崔勂說完將冊簿扔在地上就要走開。
劉湶一把拽住他:“勂哥留步!”再將系在腰上的布袋解下。
布袋里是從顧琎之那里“借”來的十兩銀子。
崔勂看著他,不說話。
劉湶將布袋遞到崔勂手邊:“勂哥,這里面是十兩銀子,一些心意,孝敬您的!”
崔勂一動不動:“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孝敬勂哥的,沒別的意思。”
崔勂低頭盯著就在手邊的布袋。劉湶心領(lǐng)神會,將袋口松開,露出里面的銀子。
崔勂往袋子里瞧了幾眼。
“我跟勂哥認識這么久了,就想感謝勂哥平日里的關(guān)照,所以準(zhǔn)備了這點心意。沒有別的任何意思?!眲残χf道。
“真沒別的意思?”崔勂的額頭又起了褶皺。
“沒有?!?p> “那行,既然是湶弟給的,也不能枉費你的心意。”崔勂利索地接了銀子,迅速系到自己腰上。
劉湶看著他,仍是眼中有求的模樣。
崔勂清一清喉嚨:“呃,你剛說有件事要辦是吧?這個,給冊簿補缺,也是公干、正事。那我就公事公辦,帶你進一趟獄里。”
“謝勂哥!”
“那什么時候去?”
“就現(xiàn)在!”
……
劉湶崔勂二人出了大理寺側(cè)門,來到與大理寺獄的隔巷。通透筆直的窄巷,劉湶一眼看到了站在巷子里、已經(jīng)穿上了自己文書主事公服的薛元詔。
劉湶走到薛元詔跟前,說一句:“劉三兒?!?p> 跟著的崔勂問道:“這是?”
“這是昨日剛來的文書主事?!眲不氐溃骸拔易屗诖颂幍任??!?p> “等你做什么?”
“跟我一起進去?!?p> “這是……什么意思?”崔勂不解。
“我想了想,若我獨自面對薛銘御,他說我寫,可是沒個見證人哩。萬一,我說萬一,到時候那個錄事非說冊簿里的名字不對,那至少,我不還有個見證人么?至少劉三可以作證,這名字不是我隨便寫的,而是薛銘御自己說的?!?p> “哦……”崔勂聽了心想:難怪要找個剛來的還不懂事的人。不然只有傻子才來蹚你這趟渾水。反正我只把你帶給薛銘御,你怎么問他怎么答我概不管。到時候躲遠一些。
“走吧?!眲矊Υ迍蒲υt說道。
……
因為獄史崔勂帶路,劉湶薛元詔順暢無阻進了大理寺獄,過外院內(nèi)院、進內(nèi)獄、走廊道,來到廊道里值守的兩個獄卒跟前。
兩個獄卒是馮三、裴四。
崔勂對兩位獄卒說道:“薛銘御是哪間牢房?這兩位同僚要找他公干,給帶路開個門?!?p> “是?!瘪T三說道:“隨我來?!?p> ……
“哐當(dāng)?!瘪T三將薛銘御牢房的柵門打開了。
崔勂拍一拍馮三:“我們離遠一點。”
薛元詔在前,劉湶在后,二人走入牢房。
薛銘御側(cè)躺在床上,聽到了開門的聲響,翻過身子來看究竟。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這一刻交匯了。
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薛銘御忘了起身,薛元詔忘了繼續(xù)往前。劉湶轉(zhuǎn)過身,看向牢房外。
“父……親。”薛元詔低沉地喊出一句。
薛銘御從床上起身,也低沉地回一句:“你……怎么來了?”
站在薛元詔面前的他,披頭散發(fā),身上是干皺的囚服。垂發(fā)將他的臉遮了一半,也遮不住凹陷和憔悴。他的雙眼,透出即便在暗光下也能看見的血紅。他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是薛元詔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父親的這般模樣,他雙眼的淚水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兒放心不下……”薛元詔說道。
薛銘御一聽,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變了神情,皺眉怒目,低沉地吼道:“你來這里干什么?!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兒……”
“快走!”薛銘御不等薛元詔說完。
“父親!”
“快走!不要讓人看見!你就不該來這里!”
“父親!”薛元詔卻不走:“兒今日過來,是想知道,父親因何入獄?!”
“這是該你知道的嗎?!”薛銘御已經(jīng)轉(zhuǎn)為小聲的嘶吼:“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兒在外聽說,父親因為在邊境挑釁啟國人才被下獄的,可是真的?”
薛銘御短暫沉默后說道:“你不要問這個。這不是你該問的?!?p>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你就好好做你的薛輯事!最好……最好忘了你這個父親!”
“為什么?!父親?!”
“因為你有個罪人的爹!”
“不!請父親告訴我為何入獄!我要想辦法解救父親!”薛元詔仍在堅持。
“你錯了??!”薛銘御也在堅持:“父親豈是你能救的?這一切豈是你能改變的?!吾兒,聽父親的,快走,不要再讓人看見你來過這里!不要牽扯進來!”
“父親不告訴我,我是不會走的!”
薛銘御看向背對自己父子的劉湶:“這是吾兒的朋友吧?你能帶元詔進這獄里,一定是元詔的摯友!吾兒的摯友,你應(yīng)該能明白我是對的。請帶吾兒離開!不要再讓其余人看見你們來過這里?。 ?p> 劉湶轉(zhuǎn)過身,看著眼前的薛銘御。這位當(dāng)年的郯州之主,如今就如此近地站在自己面前,向自己懇求。
劉湶明白薛銘御是對的。他看向薛元詔:“詔哥,我們該走了!”
“我不會走!”薛元詔已經(jīng)不管不顧,橫下了心。父親不說,自己不走。
“詔兒!”薛銘御的語氣明顯變了,帶著顫抖:“你要父親……求你么?”
薛元詔眼中的熱淚一落而下。他說不出話。
“詔哥,該走了。崔勂他們要過來了?!眲簿o緊握住薛元詔的手臂。
“父親!”
“快走!”
薛元詔用力甩頭,甩掉了臉上的淚。他對薛銘御說道:“兒一定不會放棄的!”
薛銘御閉上眼,轉(zhuǎn)過身。
薛元詔也終于轉(zhuǎn)身,走出牢房外。
薛銘御聽著兩人的腳步聲,一滴滾燙的眼淚從眼眶落下。
……
薛元詔出了大理寺獄,與劉湶道別,往勛門坊的方向回。
他走在皇城的青石磚道上,周圍空無一人?;食乔屐o幽深,如同他此刻的內(nèi)心。他覺得自己的心空了,自己的身軀也空了。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迷失在這幽深的皇城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