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人?姜維眉頭微微一鎖,這卞廉說的倉促,連名姓一同而出,倒不像是謊話,而真要說司馬懿辦不辦地出這事,恐怕是做得出來的。
“卞廉,本將軍問你,你此行是奉誰的命令,具體執(zhí)行什么任務?”
卞廉尚未思考,或許是為了表達真心,話語幾乎是脫口即出:“回將軍,乃是奉了費曜的命令,兩日前我軍奉命繞行這秦山,一路滲透到陳倉道口,在此之前,需要配合本部人馬拿下蜀軍的東線,以打開通向道口的路。”
“這么說,今日的火起還真是你們干的?”姜維盯著卞廉,眼睛里透著一縷寒光,在火色下時隱時現。
雖說這本就是一件各事其主的事情,卞廉也只是在做自己的本職工作罷了,但其怯弱而求榮的行為使得姜維對此人真是沒用一絲好感,換言之,除了能用來了解情況之外,讓他種田姜維都怕他偷懶。
“回將軍,這秦山崎嶇難行,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兩日行軍方才抵達此處,而再往前,恐怕我都要找不到下山的路了,而所行干糧也損耗過半,加之弓弩箭矢,火物皆僅支撐一次之用,故而今日之戰(zhàn)斗,在下下令不留后手,全部射下,為了封死蜀寨的援兵,我已經提前引燃了矮坡處的密林,以阻隔蜀軍的救援?!?p> 卞廉這倒是娓娓道來,言語間竟有些自豪,仿佛這就是他的輝煌戰(zhàn)果,而這場奇襲,也是魏軍此夜制勝的關鍵。
不過這也難怪為何底下盡是魏軍遺留下來的空矢箭弩,如此一來,也說得通為何魏軍此時還在打著火要靠近崖畔,分明就是為了實行下一步措施,從這個層面上來看,這個卞廉也不是夠庸人廢柴,倒是個頗含心術的人。
“也就是說,打完此役,你就會以軍械不足,糧草供應不上為由,原路撤回?”
“將軍所言正是,在下正是如此想,但哪曾想,遇上了將軍,不知將軍是如何知道我潛藏于此,莫非僅憑一計火起?”
姜維瞇著眼,打量著卞廉,周邊的漢軍已然四散出去,形成了一個較為廣泛的警戒區(qū),四下蟲鳴聲空明悠然,而山下的戰(zhàn)斗仍在繼續(xù),姜維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是能拱衛(wèi)其側翼的安全罷了。
“火勢豈會平地而起,你卞廉還算聰明,知道不繼續(xù)深入下去,你再走一步,便是萬丈深淵,這山間林外,都是我大漢王師,扼守于此?!?p> “在下佩服....”卞廉就坡下驢,當即就奉承一番,“將軍天威,無人可及?!?p> 于姜維而言,魏軍在此次伐漢戰(zhàn)爭中,令人捉摸不定的地方有很多,熟視面下之人,沒準卞廉能給他點提示,但無奈的是,這卞廉嘴上功夫厲害,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言語可信三分,七分不實。
“卞廉,你方才言道,你是遼東人,被司馬懿抽調至此?”姜維瞇著眼,陡然問道。
卞廉一聽,頓時臉色一沉,隨即駁斥道:“尚無此事,尚無此事?!?p> “這可是你方才親口所說?!苯S冷視卞廉,給卞廉嚇出一身冷汗,但整個上身都被圓繩捆綁,又十分不自在,姜維的長槍就正正地扎進其足畔的土壤里。
“嘿嘿嘿,將軍,在下方才也是嘴巴快了,實在是對不住?!北辶劬σ粡?,擠出了個笑臉。
“少?;^!信不信我砍了你!”
一側的武涵被這扭捏作態(tài)的性子氣的不行,前驅一步就要揍卞廉,還好姜維及時攔下。
“你且看,若是不道實話,人人可誅殺你,否則,于此處,誰也救不了你?!?p> “....”卞廉沉寂須臾,終于開口說道,“在下了然了,還求將軍開恩,饒了在下一命,在下一定如實稟報。方才將軍所提到的司馬懿,如今在朝廷里擔任大司馬一職,統(tǒng)天下練兵之事,三月前....司馬懿親赴遼東,調撥遼東軍十萬分置各地?!?p> 分置各地?姜維不由心頭一顫,莫非是司馬懿在此時就觀察出了遼東有割據之險,從而開始瓦解遼東軍力?
“而其意明顯,正是為了削減遼東本地軍士的力量,同時為下一步戰(zhàn)事做準備,早在兩月之前,朝廷就已然有了攻伐蜀漢的意思,我官銜不高,朝廷的意思我也無可得知,只知道在費曜將軍手下任職,承擔起伐蜀重任。”
姜維微微一頓,看著欲言又止的卞廉,追問道:“費曜手下究竟有多少人?又為何如此急切地攻下鳳縣?”
“鳳縣...哈哈。”沒想到聽到鳳縣這卞廉倒是啞然失笑起來,“將軍,鳳縣防守薄弱,數千老弱豈能成事,費軍兩萬余,要拿下一個鳳縣那不是易如反掌?”
姜維默然,這的確是漢軍的恥辱,當初引以為傲的秦川天險,竟被一支兩萬人的大軍橫渡而過,差點誤了大事,不得不說,廖化對此是需要負主要責任的,但此時已經不是追究的時候,魏軍已然深入進來,只要鳳縣一日在費曜手上,整個武都就是一盤打消耗戰(zhàn)的死棋。
“既然拿下了鳳縣,你們?yōu)楹斡譀]有乘勝進軍?反而是于鳳縣停滯不前,郭淮可是在北面打的正歡,結果你們不約而同的,各自引軍撤退這是為何,莫非是故意留給我大漢調遣的時間?”姜維問道。
卞廉有些吃驚地望著姜維,不自主地冷哼一聲,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將軍此言差矣,恐怕將軍還不知我魏軍已然斷糧兩日之久了,這秦川道阻且長,魏軍突入容易,而補給困難,糧食需要自長安渡渭水,過山嶺,假以時日,也需要一周之久,費將軍千算萬算,盡管早早就起運糧草,但還是遲了兩日....之所以今日發(fā)起攻勢,正是因為糧草今晨抵達?!?p> 話語一出,姜維震動,一拍腦袋,其間滿是不甘,但細細一想,又找不出什么問題,當初蜀中諸將都在思索這個費曜為何遲遲不進軍,而在丞相運籌之下打仗的將軍們豈能想到,魏軍不會有一個精打細算的諸葛亮,他們會面臨著糧草短缺,接濟不上的難題,川蜀難運糧的情況不止會出現在北伐上,同樣會出現在魏軍的南征上!
但此時,說這些已經晚了,要真是如卞廉所說的,那么昨日,便是奪回鳳縣的最好時機!只消在郭淮撤軍之后,揮師東向,正面進攻費曜,以硬碰硬,拿下鳳縣,拱衛(wèi)陳倉道,重新抓住戰(zhàn)場主動權....
“斷糧之下,還能給你部兩日干糧,看來費曜很器重你。”
“費將軍是個禮賢下士的良將啊....”卞廉不禁感慨道,“對比其他大多數將軍,費將軍的確寬以待人,嚴于律己,軍士們都很擁護他。”
.....
“將軍,別跟他廢話了,聽這家伙在此掰扯,倒不如將他捆回大營請功?!蔽浜鋈徊宓馈?p> “不急?!苯S一揮手,“你且領一隊人,速去觀望一下山下戰(zhàn)況,隨后報與我?!?p> “諾...”武涵歪著嘴,領著命令就離開了。
現場除了兩個近衛(wèi)以外,又只剩下了姜維和卞廉兩個人。
“你覺得此戰(zhàn)魏軍能勝嗎?”姜維忽然問著卞廉。
雖有些猝不及防,但卞廉依舊是搖搖頭,答道:“不能。”
“為何?”
“怎么贏?”卞廉應道。
姜維一頓,答道:“將有必死之心,兵無偷生之念,舉國相抗,以血肉之軀以搏擊之,安能不勝?”
“將軍,雖然我卞廉是你的手下敗將,當今世上也少有人不知道你姜維的威名,但此戰(zhàn),蜀難矣,試問蜀國舉國上下又能有多少軍士?一州之地,養(yǎng)十萬人已經是極限,而大魏呢,九州之地,區(qū)區(qū)隴西五萬人,便可在武都牽引蜀國舉國之力,如何看來,即便是諸葛亮在世,恐怕也勝不了?!北辶艺f且搖頭。
姜維倒是不生氣,畢竟這家伙說的也是事實,姜維是個理性人,失去先機的仗的確難打,但絕非不能打,至少自此時,姜維就已然發(fā)現了魏軍最為致命的弱點,那就是糧草問題。
即便是到鳳縣都是如此,一旦戰(zhàn)線拉得更長,那又當如何?要知道蜀地不比魏地,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這套在川蜀行不通的,四處皆是關隘,又不能搶耕興屯,加之魏軍乃是兩頭供糧,除了費曜扼守的鳳縣,也有郭淮駐兵的建威,這無疑是對大魏朝廷是一個極難的考驗。
總之一句話,只要不是司馬懿親自領兵,想要拖垮這支隴西軍,并非難事。
“如你一般的遼東人士調撥至隴西之地的有多少人?”
“一萬有余?!北辶鸬馈?p> “據我所知,遼東軍擅長的并非山地野戰(zhàn),而是近距離械斗。”姜維道。
“將軍所言不錯,遼東人生性臂力過人,體格魁梧,力量有余而技巧不足,的確是不擅長山野作戰(zhàn)....”
還未等卞廉多說,聞得武涵叫喊著跑了回來,一路直抵姜維跟前。
“將軍,大事不好,在下見得那漢軍大寨已然火起,四面圍攻之下,漢軍已然開始向西突圍了,當下已然是被魏軍分割成東西兩塊,恐怕....恐怕是守不住了。”武涵的大氣差點喘不過來。
而此情景,也是在意料之中,姜維一時沒有出聲,只是面色凝重,空有心而力不足罷了,此時對廖化所部最有利的局面,那便是能領著半數以上的軍隊,安全地撤回道口。
“將軍,我所言不錯吧。”卞廉忽然開口,“蜀魏之爭,魏必勝?!?p> “你這廝說什么呢,信不信我捅了你?”武涵氣不打一處來,徑直上前,還是被姜維攔下。
“隨他說吧,我們也準備撤軍了?!苯S短嘆一聲,緩緩說道,隨后又看向卞廉,“這個人...放了吧,我也不忍殺他?!?p> 話語一出,不只是身邊的武涵,就算是被五花大綁的卞廉人都蒙了,好不容易抓住了卻要放走?難不成想效仿諸葛亮七擒孟獲那般去收買人心?姜維沒這個閑工夫,主要是帶著這人行軍不便罷了。
武涵手臂上的傷此刻還在隱隱作痛,對卞廉自然也是恨得牙癢癢,不剝皮抽筋就已經算是仁慈了,這要是還是做匪的時候,武涵這暴脾氣非得把這人大卸八塊不可。
“放了吧,收攏部隊,準備撤軍。”姜維親自斬斷了捆綁卞廉的粗繩,隨后轉身就要走。
“將軍。”卞廉無措之間,竟下意識地喊了句,待到姜維轉身,又俯身一拜道,“多謝將軍不殺之恩,在下還有一事要提醒將軍?!?p> “何事?”
“我軍此番伐蜀,其目的并不在于奪下漢中或是武都,更大程度上,是為了殲滅蜀軍,這便是北面和東面兩線相互策應的原因,今日之鳳縣正是如此,日后也會如此,將軍此番饒了我一命,若是可能,將軍若能不參與此戰(zhàn),盡可能避而遠之,也不至于成刀下亡魂?!北辶缘?。
此語頗具幾番真誠,但姜維卻只是笑笑,反而說道:“卞廉,你說這話,不怕我殺了你?不過倒也罷了,只是你錯了,我姜維不會避而遠之,從此時起,你如是勒馬立于魏軍陣前,我照樣槍挑了你?!?p> “恕我直言,今日一戰(zhàn),蜀將廖化張翼二人多半兇多吉少,沒準就命隕黃泉,在下只是不希望將軍同他們一樣?!?p> “漢之將,寸土爭,何惜一命?為國殺賊,九死未悔。”姜維道,轉身離去。
時軍隊整理已畢,武涵已然站在軍陣之前,打起了火束,姜維移步于隊列之前,姜維軍自此起行,而卞廉一人默默離去。
“將軍為何放了他?”武涵問道。
“若是放了,魏軍自然知道這崇山之間有我軍分置,也就不敢隨便登山越野了。”姜維答道。
“但就因為此放走一個魏將,是不是未免有些可惜?”
“不可惜,鼠輩而已,歸去了又能如何?”
“這話倒是....”
很快,短促的閑語歸入沉寂,急匆匆的腳步聲中夾雜著山下撕心裂肺地搏殺聲,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