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看著對面一會兒吼叫,一會兒沉默的場景,千羽又急又疑,但距離過遠,又聽不清雙方在說著什么。而他身前的戴忍龍,似乎在顫抖,但卻極力壓抑著,他不再保持一動不動的威嚴姿態(tài),而是不經意間摸一下自己的戰(zhàn)甲,抖一下手中的韁繩,讓自己身上正在發(fā)生的變化,盡量顯得自然。
淡藍的天色如一張巨大的吸水紙,悄然無聲的吸走了最后一抹黑暗。深藍也跟著一退再退,大地上的黃沙,飄揚的彩旗,木訥的營帳,已逐漸恢復了自己的本色。
此時,剛才趙天英奔來的方向又出現(xiàn)了一支隊伍。
他們圓形列陣,里外三層,騎兵們一手持盾,一手駕馬,盾高舉過頭頂,牢牢遮掩著中心區(qū)域的視線,他們不緊不慢地向大營行進。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一個“盾圈”上時,突然從那里竄出一匹輕騎,如一只獵食的魚鷹,飛快向人海這邊撲來。戴忍龍兩眼一亮,急不可耐地想抓住這只魚鷹,那里有他最關鍵的線索!
那騎兵快速沖過來,還沒到陣前,就急忙從馬上翻身下來,往前快速沖了幾步,一個沒站穩(wěn)摔倒在地上,他索性沒有起身,半跪著報出一個驚天大消息:“報告戴將軍!大小姐已成功被我軍救回,毫發(fā)無損,金軀福安,請將軍放心!”
“好,重賞本次出征將士!王仙誠,李凌晉升一等,各賞金二十兩,其余兵勇共賞金二十兩?!?p> 戴忍龍大手一揮,以為重賞過后可以換得全軍士氣大振,誰知那個報信的騎兵依然眉頭不展。戴忍龍察覺出異樣,問道:“怎么,還有別的狀況?”
“回戴將軍,李凌將軍,誓死守護夫人,在與對方的搏殺中…戰(zhàn)死了…”
此話一出,把戴忍龍剛剛釋放出來的興奮,又打進了冰窖,那張霸氣自傲的笑容瞬間凝固。
李凌是執(zhí)義將軍,王仙誠的副將,雖武藝一般,但機警過人,是執(zhí)行本次任務的不二人選。痛失這樣一位將才確實可惜,但與救回戴琳雙相比,這樣的犧牲也尚可接受。
不過李凌的死,也讓事情悄然發(fā)生了變化:既然戴琳雙被成功救回,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在以寡敵眾又要面對馬飛天的情況下,伺機撤退才是明智之選。但李凌這一死,剛剛與他一起浴血拼殺的將士們一定都紅著眼,如果此時撤軍,定會失了軍心。且不論日后自己的權威還保不保得住,就只說眼前這局面,人心渙散之下,估計也是難以跑出馬飛天,姬懷秋的明槍暗箭。
想到這里,戴忍龍仰天長嘆。
難道命運冥冥之中就已經安排好了嗎?他父女二人剛剛相見,就要面對陰陽兩隔嗎?一陣悲苦塞滿胸膛,讓他痛不欲生,眼角閃爍。眾將士聽到這個消息,又看到戴忍龍悲傷的神情,一片肅穆的氣氛正醞釀著一團復仇的怒火。但,有一個人除外。
在看明白了整個形勢后,千羽繞到戴忍龍面前問道:“對面那個人是小周?”
“是的?!贝魅听堥]著眼回答道。
“你許諾過,要把小周親手還給我的?!?p> “世事難料。年輕人,你要能夠跟得上,也能接受無常?!贝魅听垱]有睜開眼,平靜地說道。
“好,我接受。從現(xiàn)在起,我不會任你擺布了?!鼻в饜汉莺萘滔逻@句話,扭過身一抖韁繩,就要縱馬奔去。突然,戴忍龍放聲大笑,千羽這邊剛奔出幾步,又停了下來,他并沒有回頭,只是側著臉,冷冷的問道:“有何可笑。”
戴忍龍看到千羽停下,止住笑聲,用不屑的語氣說道:“你以為,你去那邊,他們就會乖乖放了你的心上人嗎?”
“我和小周與你們的恩怨有什么關系?你以為天下人都跟你這個惡人一樣歹毒?”千羽反擊道。
“哈哈哈哈!”戴忍龍一陣狂笑,震得沙滾風散,人心一顫,連對面的姬懷秋都緊皺眉頭,豎耳探聽這里的情況。
戴忍龍平復了一下,用無可奈何的語氣回應道:“我是惡人,那馬飛天就不是惡人了?姬懷秋就不是惡人了?你千羽呢?哼,其實我們都是惡人,只是時機和條件沒到,那些每個人的心中之惡,只是被壓抑住而已。但現(xiàn)在,哼哼。對面已經打開了蓋子,惡早已竄出來。不信,你過去試試看,看他們會不會放過你倆,哈哈哈哈!”說完又是一陣狂笑。
千羽猶豫了,心里也沒十足的把握,但如果不行動,恐怕小周會更危險,事到如今也只能冒險一搏了。他頓了一下,放慢前進的步伐,兩只眼睛牢牢地盯著小周和她周圍人的舉止。
圓形方陣已抵達戴忍龍陣中,層層騎兵散去,露出中心位置的王仙誠,他放下盾牌,露出身前的女子,戴琳雙!
看到女兒憂傷憔悴的臉,戴忍龍百感交集,他甩掉坐騎和隨從,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她跟前,小心地扶她下馬,關切又心疼地看著她說:“委屈你了?!?p> 見到眼前這個充滿慈愛的父親,戴琳雙再也忍不住了,緊繃的情緒如堤壩決口,一下子傾瀉而出:“父親!你們?yōu)槭裁匆@樣???”還沒等戴忍龍反應,她就一下?lián)溥M他懷里,嚎啕大哭,淚涕橫流,不再顧及形象。
女兒的問題,戴忍龍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一邊笑一邊傻呆呆的安慰著她,輕輕地撫摸著她后背,好讓她劇烈的哭腔可以得到緩解。
與此同時,戴忍龍看了一眼女兒身后的王仙誠,那高大的漢子,眼神里滿是不甘與執(zhí)著。戴忍龍向他鄭重的點了點頭,以示敬意,那堅毅的目光仿佛是在告訴他:我與你們同在。
王仙誠向前一步,伸出他結實的長臂,拳頭里攥著個東西,他緩緩張開,一枚毫無光澤的戒指躺在一片血漬中,那枚戒指上雕著一只鳥兒,仿佛已經失去傳神的工藝感。
戴忍龍認得,這枚青玉飛鳥戒的主人正是李凌。“是戰(zhàn)是撤,我們都聽你的!”王仙誠直直的看著戴忍龍,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戴忍龍心里清楚,撤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戰(zhàn)就只能期待奇跡。此時懷里的骨肉和眼前的戒指,成了他的生死抉擇?;蛟S在他把箭射向馬飛天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但,世事無常,人生海海,有幾個人的選擇能禁得起歲月反復的琢磨與無限的推敲?有幾個人到中年還能像無知無畏的少年一樣,不計后果又無怨無悔?戴忍龍再次仰首望天,此時星塵已退,云霞未醒,蒼廣無垠的天幕上,沒有答案,也沒有靈感,只有一片虛無。他閉上雙眼,給自己靈魂與肉體一些時間,盼他們可以握手言和。但給它們談判的時間,太短暫了。
他睜開眼,他看了看仍在哭泣的戴琳雙,平靜的說道:“放心吧女兒,我會和他們講和的。你相信我,我永遠都是你最堅強的后盾,別哭了,好嗎?!边@一番看似平淡的言語,從戴忍龍這樣的嚴父嘴里說出來,實屬不易。
戴琳雙也感受到了父親的溫暖,情緒舒緩了許多。她用袖子抿了抿早已紅腫的眼眶,用力的點了點頭,顫巍巍的說道:“答應我,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們倆個都要沒事,好嗎。”她抬起頭,一雙模糊到看不清瞳孔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戴忍龍突然感覺有一根刺猛地扎進腦仁,疼的他咬緊牙關,鼻腔發(fā)酸,五官一陣收縮。他趕緊快速的眨了眨眼,咽了咽即將溢出的淚,連續(xù)呼出幾口氣,試圖強行平息這猝不及防的一擊。
“知道了,你就放心交給…交給為父…”
說完,他推了一下戴琳雙,徑直走到王仙誠面前,拿起他手中的青玉飛鳥戒,認真擦凈上面的血漬,然后戴在自己的右手手指上,冷酷的說道:“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