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cè)肭?,河?nèi)郡就下了一場連綿十幾天的霖雨。
天氣清冷下來,不再炎熱,但道路卻變得泥濘不堪。
到處都是一尺多深的淤泥,有的地方甚至能淹到人的腰。
空氣變得極其潮濕腐敗。
這雨要是再下幾天,仿佛地里的石頭,都要發(fā)霉。
太行山脈東邊的平原上,一支小小的車隊,正在泥濘的路上,艱難行進。
八個穿著黔首衣服,卻佩劍的漢子,護衛(wèi)著一輛極其簡易的兩馬木車。
木車上一口碩大的,沒有刷漆的木頭棺材,上面還蓋著一大塊粗糙的麻布。
在馬車的旁邊,一位老者、一位步伐怪異的中年人,和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狼狽不堪。
這幾人正是大秦帝國的左丞相李斯、中車府令趙高和公子胡亥。
發(fā)現(xiàn)始皇帝車隊是空車的嬴扶蘇,此時覺得自己有些狼狽不堪。
好像事事都未能如愿。
但其實他卻不知道,此時的李斯和趙高,更是如同喪家之犬。
‘賜死’扶蘇的計劃,沒有成功;
密信挑撥上郡郡守和蒙恬關(guān)系的計劃,也落空了;
李斯頗有先機的讓自己舍人甘武去接管九原大軍;
可是九原那邊傳回來給趙高的消息,卻是甘武真的帶著九原大軍出了長城,北擊匈奴;
當(dāng)?shù)弥@個消息的時候,李斯和趙高都傻眼了。
趙高看李斯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個傻子。
你能把傻子送到九原,你和傻子沒區(qū)別。
嗯,那時候叫癡兒。
李斯也是恨不得狠狠給自己幾個耳光。
讓自己嘴賤,告訴甘武,始皇帝想要北征匈奴……
事實上李斯真的私下狠狠給了自己嘴巴兩個耳光。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
剛剛通過井陘小路,穿越太行山脈,進入到太原郡。
趙高再一次接到了來自九原的密報:
長公子嬴扶蘇出現(xiàn)在了九原城!
扶蘇在九原出現(xiàn),就說明蒙恬和扶蘇也想到了九原大軍的軍權(quán)。
那么現(xiàn)在看來,這支大軍被甘武帶出關(guān)去,反而是一件好事。
只要大軍不被扶蘇控制,那么事情就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只是這九原,卻是萬萬不能再去了。
再往九原走,那無異于羊入虎口。
自己三人和始皇帝的尸骸,決不能落在扶蘇手中!
得到了趙高消息的左丞相李斯,當(dāng)機立斷,帶著胡亥和始皇帝尸首,秘密和車隊分開。
那龐大的車隊,太慢,也太惹眼了。
但就是這龐大和惹眼,卻可以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就在嬴扶蘇進入九原城當(dāng)天的夜里,另一支小小的車隊,悄悄離開了始皇帝龐大的車隊,重新進入井陘古道。
從井陘出來,回到石邑,李斯和趙高匆匆買了一口簡單到簡陋的棺材。
棺材很簡陋,甚至連大漆都沒來得及刷。
但情急之下,哪里還顧得上這個。
李斯和趙高,帶著小小的車隊,一路南下,進入到了邯鄲郡。
邯鄲郡有趙高的人,一路還是比較順利的。
速度也比跟著始皇帝車隊快了許多。
又從邯鄲郡靠著太行山脈的邊遠地區(qū),不驚動任何人,一路向南,進入到了河內(nèi)郡。
可誰曾想,河內(nèi)郡已經(jīng)下了十幾天的老霖雨。
道路都被雨水沖毀,即便是沒被沖毀的地方,也變得崎嶇難行。
再加上空氣極其潮濕,每個人的身上都捂得惡臭起來。
走了好幾天,雖然李斯等人都有驗傳,但客舍卻覺得棺材不吉,所以并不讓住店。
只是提供了簡單的粗飯涼水。
一路上走來,一行人也是歷盡艱險。
其中苦楚,不足與外人道。
好在今天,雨終于停了。
日頭也出來了。
暖暖的陽光撒在泥濘的平原上,讓人精神一爽。
又往前行了一天之后,車隊終于接近了河內(nèi)郡的最南邊邊界。
前面再走十幾里路,就是三川郡地界。
可就在這個時候,小小的車隊卻突然被三十幾名山賊圍住了。
在胡亥的印象中,山賊和馬匪的區(qū)別,就是山賊比較窮,沒有馬,而馬匪是來去如風(fēng)騎馬的。
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山賊。
一支破破爛爛的長戈,抵在自己頸邊,胡亥嚇得一屁股坐在了泥塘里。
那長戈很是破敗,看形制應(yīng)該是舊魏軍的戈。
但戈的小刃,卻打磨得極為鋒利。
如果是扶蘇在這里,八成是要吐槽一下的,這些山賊真他娘不專業(yè)。
劫道怎么能不喊‘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若是不給錢,管殺不管埋’的口號呢!?。?p> 突然蹦出來,長戈短劍懟眼前,誰知道你們丫是劫財?shù)?,還是劫命的。
但嬴胡亥,此時已經(jīng)真的快要嚇得‘三魂悠悠,七魄蕩蕩’了。
由于這伙山賊在路邊的草叢里埋伏極好,所以一群人突然跳出來的時候。
就連八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侍衛(wèi),也來不及反應(yīng)。
還是年紀(jì)最長,從小吏一點一點爬上來的李斯經(jīng)驗豐富一些。
他顯然是知道,山賊和馬匪的區(qū)別的。
李斯立刻陪了個笑臉,從懷里掏出兩枚金餅子和幾個秦半兩,又示意自己傾盡所有,再沒有剩余。
然后雙手捧著金餅子和秦半兩,恭恭敬敬遞給山賊大爺。
“眾位壯士,我家大人卒了,要回上蔡安葬。這入土才能為安啊……這些錢,煩請通融……保個平安……事畢之后,必有重謝!”
李斯雖然身居高位,但畢竟還是小吏出身,能屈能伸。
眼見三十幾個山賊,并不像是兇神惡煞之徒,便立刻賠笑敬錢。
大多數(shù)的山賊,只求財,并不取命。
他們盤踞當(dāng)?shù)?,干些劫道的營生,官府來了就跑,官府走了再出來。
偶爾也殺人,但一般比較避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所以稱為‘賊’。
他們知道細水長流。
這條路上要是死了人,可就沒人敢走了。
而且恐怕也要驚動國府縣兵的圍剿。
其實,怕就怕碰見游俠和流竄的馬匪,那才是真殺雞取卵。
‘賊’和‘匪’,還是有些許有區(qū)別的。
山賊頭子將秦半兩和金餅裝進一個布袋子,掂量掂量,卻不甚滿意。
這十幾人顯然非富即貴,兩枚金餅子已經(jīng)不少,但山賊覺得還有油水可榨。
“俺們?nèi)畮卓谧尤?,這點錢,能干甚?”
李斯臉上露出一絲局促。
趙高則又從懷里掏出兩枚金餅子,交給山賊。
“我等出來辦喪事,著實沒有帶太多的錢財。就這些了……真的沒了。”
但那山賊卻上下打量著李斯。
這老頭雖然穿的是粗木麻衣,但腳下穿的卻是履。
有錢有身份的人才能穿得起履!
尋常庶民黔首,即便不是赤足,也多是草鞋。
山賊頭子看著粗鄙,但也是個精細的人,立刻示意手下搜身。
但八名侍衛(wèi)立刻拔劍,與山賊對峙。
侍衛(wèi)們本想抵抗,這些山賊雖然人多,但真打起來,侍衛(wèi)們并不懼怕。
但李斯微微搖了搖頭,這真要是打起來,刀劍無眼的,傷著胡亥和自己,都劃不來。
更何況,這車上棺材里,還躺著始皇帝陛下。
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李斯、趙高站出來,讓兩個沒有持械的山賊搜了搜身。
果然,兩人身上已經(jīng)再無長物。
山賊悻悻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離開。
山賊看得清楚,那些侍衛(wèi)手中拿得是秦劍。
人也是精干狠辣。
真要是打起來,自己落不得好,傷了死了,也劃不來。
還不如和和氣氣,收了錢,放人南去。
即便是豺狼虎豹,不到緊要關(guān)頭,也是不會為了獵物,而拼命的。
自己只是求財,沒必要兩敗俱傷。
李斯和趙高向三十幾個山賊鞠躬,陪著笑,連聲稱謝。
小小的車隊準(zhǔn)備繼續(xù)上路。
但就在這個時候,山賊頭子卻突然一臉狐疑地問道:
“老頭兒,棺材里真的是個死人么?打開來,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