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云城狼煙 68、險地
升平十五年四月十二日午時,通往城西二十里外的孫家莊的路上,一輛土黃色布帷馬車艱難地行進(jìn)在坑坑洼洼、塵土飛揚的黃土路上。車上不時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呻吟聲、作嘔聲,還有一個小男孩的擔(dān)憂聲和安慰聲。
車夫匡回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黑臉堂,絡(luò)腮胡,巴掌好比蒲扇,一看就是老實敦厚之人。他原是云城從四品揚威將軍莊石的夫人蔡氏的陪嫁仆人。后來,莊石將軍的嫡長女莊瑛出嫁,他又跟著來到了高家。母女兩代人的陪嫁仆人,可謂是極其忠誠可靠之人。
不知怎的,夫人今天身子極不舒坦,上了馬車后總是不停地嘔吐。大少爺高進(jìn)雖然只有五歲,卻是個心疼母親的孝子,一個勁地問母親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再停下來歇息一會兒?尋個郎中瞧瞧?還不時提醒匡回盡量慢點,再慢點;穩(wěn)點,再穩(wěn)點。
莊瑛吐得連苦膽汁都出來了,又覺得頭暈?zāi)垦?,全身疲累發(fā)軟。她強(qiáng)忍著不適道:“想是吃了你小弟高進(jìn)那碗沒吃完的小米粥。冷了,所以反著胃了。”她又安慰兒子道,“娘不礙事?!逼藭r馬車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上像過篩子似的顛簸不止,而莊瑛想到那碗冷掉的小米粥,不由得又是捂著胸口,張嘴就要往外嘔吐。高進(jìn)趕緊打起車簾,讓莊瑛吐到了車外。
匡回趕緊“吁”了一聲,勒住馬,停住了車??锘鼗厣淼溃骸胺蛉?,前面就是涂家寨,那里有個叫涂門的老郎中,很有名氣,要不去那里請他瞧瞧?”
高進(jìn)聽了也道:“那就快去涂家寨吧?!?p> 莊瑛搖頭嘆道:“還沒到涂家寨?這二十里只走了一半,倒是歇息了五、六回。可你姨母還在孫家莊等著母親去給她撐腰呢!”她平復(fù)了一下心情,道,“高進(jìn),布簾子就敞開了吧。娘覺得這樣舒坦一些?!?p> “可這漫天的黃土直往車?yán)镢@!”高進(jìn)小大人一般,沉吟道,“匡伯,今日母親有恙,我們只管接了姨母和妹妹回云城,別跟他們糾纏!”
“是!”匡回應(yīng)道,“大少爺,老奴省的。也盡量慢些?!?p> 馬車重新上路,但好似蝸牛在爬。
不久,馬車到了一個三岔路口。往左是涂家寨,往右是孫家莊。中間還有一條道通往一個山坡。那里樹木蔥蘢,隱約可見一個粉紅色的堡壘。
高進(jìn)好奇地問道:“母親,那里怎么有個粉紅色的房屋?”
“那是個堡壘!”莊瑛道,“以前這里是個山包,兩年前開始有人建造堡壘,還是粉紅色的!”
匡回也道:“聽說叫白虎堡,也叫紅堡?!?p> 高進(jìn)眼睛瞪得溜圓:“是不是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那個白虎???”
莊瑛點頭道:“對應(yīng)云城,這里是西邊,就是白虎堡。”
馬車往右,向?qū)O家莊繼續(xù)前行。
走了大約五里,來到一個名叫野杏坡的地方。這里兩山夾峙,巖石壁立,道路曲折,不見人煙,坡上滿是野杏,路邊是人高的茅草。
“這里倒是伏擊的險地?!鼻f瑛嘆道,“高進(jìn),你說,若你指揮,如何在此打伏擊?”
高進(jìn)胸脯挺立:“外公和爹爹說,野外草叢、巖石、高坡都是伏擊的最佳之地,而且,一支響云箭,萬馬皆撲地!”
“若你在此遭遇埋伏,又當(dāng)如何?”莊瑛繼續(xù)問道。
“搶占有利地形,絕地反擊……”
接下來的五里路程,母子一路探討著兵法。其間又停歇了三、四次,莊瑛又吐了五、六回。好不容易到孫家莊時,已是未時末了。
孫家莊在一個小小的黃土塬上。莊子里大約有二十來戶人家,全部姓孫,大多是土屋、草棚、窯洞,唯一的木石結(jié)構(gòu)、寬屋大院的房屋就是莊子里的大戶孫彥家。孫家三代單傳,在黃土塬上有一百多畝土地,在云城西南醬園街上還有個醬園作坊,算是地主鄉(xiāng)紳、殷實人家。
孫彥有個獨子名叫孫毅。二十出頭的人,除了讀書啥也不會。事實上,便是讀了十幾年的書,他也不咋會。因為至今連個童生都沒考過??蓪O彥把光耀門楣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他的肩上,可惜這個希望有些渺茫。
還是為了光耀門楣,五年前,孫彥央求媒人,總算為孫毅娶了云城從四品揚威將軍的庶女莊容為妻。雖然是庶女,但她明眸皓齒,膚白貌美,而且還是將門之后,孫家對這門婚事極為滿意。
不料,這莊氏除了撫琴,莊稼活和家務(wù)活一概不會。說她兩句,她竟能嬌嬌嗲嗲地哭上一夜,三天兩頭就回娘家告狀。她老子莊石是個從四品揚威將軍,軍漢魯夫,不善言辭,又寵愛女兒,幾次打到孫家莊為女兒撐腰,好險沒有拆了孫家。好在莊氏帶了兩個陪嫁丫頭春燕、秋鵑,砍柴、種菜、喂豬、針黹、洗衣、做飯,倒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這莊氏嫁來五年,接連生了兩個女兒后,再回娘家告狀,莊石就不出面了。因為,他認(rèn)為,庶女莊容不及嫡長女得用,連生了三個男丁。這年頭,生女兒就是過錯!女兒有過錯,他這做老子的哪有臉打上門去?
莊容因為連生了兩個女兒,父親也不再為她出頭露面,頓時就心虛、委頓不少。漸漸地,孫家的氣焰就囂張起來。莊容再也不敢回娘家告狀了。
去年臘月間,正好莊容生下小閨女坐月子時,忽然傳來北狄強(qiáng)盜連下云城三座衛(wèi)城的噩耗。隋光命令莊石接應(yīng)岳家人進(jìn)城,無暇顧家,莊瑛就冒著生命危險出城迎接庶妹進(jìn)城避難,恰好看到,數(shù)九寒冬,孫家婆子竟然叫莊容冷水洗尿布,還給她吃冰碴飯食。莊容出言問了一句,結(jié)果孫家婆子大罵不止,孫毅還用硯臺砸了莊容的額頭,鮮血直流,人也暈厥過去。恰好莊瑛迎頭碰上。莊瑛強(qiáng)壓怒火,二話不說,指揮衛(wèi)兵用大車載上妹妹和兩個外甥女以及兩個陪嫁丫鬟就走。此時孫家方才知道北狄強(qiáng)盜馬上就要打過來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指天發(fā)誓,跪地求饒。莊瑛這才饒過他們,還將他們一家都保護(hù)著進(jìn)了云城。他們不敢去自家的醬園作坊避難,因為那里既無糧食儲備,也沒有護(hù)衛(wèi),更沒有衛(wèi)兵;他們也不好意思腆著臉去將軍府打擾。莊瑛無奈,只好將他們一家安置在自家在四眼井的家里避難。可是,后來北狄人在巨峰關(guān)受挫北逃,孫家人回到孫家莊,發(fā)現(xiàn)自家來不及轉(zhuǎn)移、隱藏的糧食、財物被難民洗劫一空,這家人認(rèn)為是莊瑛假借北狄來犯的謊言,引他們上當(dāng),匆忙逃亡,以至于財產(chǎn)損失!因此反目成仇,恨毒了莊瑛,千刀萬剮也不解恨!卻完全將當(dāng)初自家向莊瑛跪地求救、攀附高家避難的慘情窘?jīng)r拋之腦后。正是典型的卸磨殺驢,忘恩負(fù)義,恩將仇報!
當(dāng)然,這些仇恨他們都深藏心底。孫家人不敢招惹莊瑛這個將軍之女校尉之妻,卻是將仇恨日積月累,只待時機(jī)。
但是,孫家欺負(fù)自家兒媳卻是變本加厲。這不,在孫家公婆的攛掇下,孫毅不僅強(qiáng)上了兩個陪嫁丫鬟,還都懷了孩子,還吵嚷著要納兩個陪嫁丫鬟為妾。莊容才回了一句話,就被打得人腦變豬腦。
今日午前,孫家醬園的一個伙計突然到石人街的將軍府邸,將孫毅納妾、莊容被打的消息告訴了廖氏。廖氏嚎啕痛哭,立刻派人去找莊瑛求救。
當(dāng)然,此刻,誰也不知道,這只是一個誘餌,一個陷阱!
馬車緩緩上了黃土塬,孫家莊也展現(xiàn)在眼前。
莊瑛老遠(yuǎn)看到,好些婆姨、漢子正圍在孫彥家院子門口,一邊伸著脖頸往里面張望,一邊嘰嘰呱呱議論紛紛,有人興奮,有人同情,而更多的人是幸災(zāi)樂禍。屋里不時傳來兩個女娃娃撕心裂肺的哭聲。自然就是莊容生的兩個閨女孫美、孫麗。
聽到車轔轔馬蕭蕭,那些婆姨、漢子都住了口,斂了容,紛紛后退,讓出一條道來。
匡回下了馬車,先扶高進(jìn)下車,高進(jìn)又扶著莊瑛下車。莊瑛頭暈?zāi)垦#嫒绨准?,渾身發(fā)軟,腳步發(fā)虛,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身形。
有個老漢高喊一聲:“將軍家大小姐來了!”
女娃娃的哭聲沒有消減,一個婆子的破鑼嗓子卻高了起來:“來了又如何?難道他們莊家、高家管得了我們孫家納妾生子,綿延香火?有能耐拈酸做醋,為何沒本事生個帶把的給我瞧瞧!”正是那孫家婆子。
她的聲音高亢尖利,刺激得莊瑛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莊瑛剛剛跨進(jìn)院門,就見那孫家婆子猛地從屋里竄到院里,叫囂道:“大小姐既來了,那就評評理!你妹子妒賢嫉能,拈酸做醋,昨天我兒納妾,那是喜事,她卻嚎啕痛哭,妾室茶都不喝,這敗家娘們,是咒我們孫家絕戶嗎?”
莊瑛沒說話,只是皺著眉頭,牽著兒子高進(jìn)的手進(jìn)了屋子。那婆娘卻將匡回?fù)踉诹嗽鹤永?。匡回?zé)o所謂,抓著馬鞭,立在門口。
進(jìn)門就是堂屋。不知怎的,青天白日的,屋里卻烏漆嘛黑,莊瑛和高進(jìn)循聲看了好半天才發(fā)現(xiàn),孫美、孫麗兩個小閨女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孫麗才半歲,還坐不太穩(wěn),東倒西歪的,還是姐姐孫美摟著她不放。兩個女娃娃都穿著襤褸的開襠褲,坐在黃土地里,臟不拉幾。而兩個陪嫁丫鬟春燕和秋鵑都已梳了婦人頭,顯然已經(jīng)被正式收房納妾了??匆娗f瑛,她們既羞愧又無奈,兩人想去抱孫美、孫麗起來,卻又膽怯地看著一個方向,不敢動彈。
莊瑛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方向的兩把太師椅上坐著孫彥、孫毅父子。他們面掛寒霜,眼神犀利地正盯著自己。
孫彥開口道:“將軍小姐的消息很靈通啊,我家兒子昨日納妾,你家妹子不講婦德無理取鬧,你今日就來撐腰了!”
高進(jìn)挨著母親。聽著這話,全身一陣顫抖,正要上前,莊瑛一把按住他的肩頭,微笑道:“我家妹子不講婦德無理取鬧,關(guān)兩個小娃娃何事?春燕、秋鵑,將小姐抱起來,洗一洗,換身干凈全乎的衣服。我要接回云城住幾天。對了,我妹妹呢?”
孫毅慢悠悠地起身,腆著臉笑道:“昨晚尋死覓活地鬧騰,才剛睡著。我看,大小姐不如將她也接回云城,好好開導(dǎo)一番。”
莊瑛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個王八蛋!但她全身發(fā)軟,氣血翻涌,實在沒有力氣折騰,只一門心思將妹妹母女安全帶離孫家就好。于是忍了又忍,道:“那是自然!”說著準(zhǔn)備往妹妹的臥房而去。
不料,那孫家婆子伸手?jǐn)r了過來:“那里是我兒子納妾的婚房,莊氏一個倒霉催的,怎能住在那里丟人現(xiàn)眼?”
莊瑛冷笑道:“既如此,那就請老太太帶路!”
孫家婆子冷哼一聲,身子不動,卻指著堂屋后面的柴房道:“她在柴房里頭。”
“什么,柴房?”高進(jìn)驚叫一聲。小小年紀(jì)實在是不能接受姨母竟然睡在柴房!
莊瑛又按住他的肩頭,輕聲道:“勿躁。”說罷,昂首挺胸,牽著他的手去了柴房。
柴房更是黑咕隆咚,還生氣全無,就連微弱的呼吸聲也沒有!
莊瑛的心臟頓時“砰砰”亂跳,眼睛發(fā)黑,頭暈?zāi)垦#桨l(fā)看不清柴房的情況。還是高進(jìn)眼尖,撒開母親的手,向一個角落跑去,然后驚呼起來:“母親,姨母是不是死了?”
莊瑛這才發(fā)現(xiàn),昏暗的微光中,莊容倒在柴房的一個角落,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渾身血跡已經(jīng)干涸,而腦袋腫得彷如豬腦!莊瑛顫抖著拿手到鼻尖一探,竟然沒有進(jìn)出之氣!
“匡回,快來救人!”莊瑛的喊聲無比凄厲。
話音剛落,一個人影沖了進(jìn)來。正是匡回。
匡回一彎腰,一把將莊容抱了起來,還急切道:“公子,快攙住夫人!”
原來莊瑛受到驚嚇,不由又吐了一大口,低頭的瞬間差點栽倒。幸虧高進(jìn)眼疾手快扶住了母親。
匡回抱著莊容在前,高進(jìn)攙著母親在后,幾個人從柴房疾步奔了出來。
“哎呀,了不得了,大姨姐居然帶著男人到妹子婆家搞破鞋,慫恿他們青天白日摟摟抱抱,真是丟了我孫家八代祖宗的臉啊!”孫家婆子捶胸頓足,瘋了似的上前拉扯。
匡回忍無可忍,抱著莊容原地一個旋風(fēng)接著一個掃堂腿,將那婆娘一腳踢翻在地直哼哼。
高進(jìn)搶前一步,跳上馬車,幫著匡回將姨母安置在馬車上。
這時,兩個陪嫁丫鬟春燕和秋鵑,一人抱著一個哇哇哭叫的小閨女,也準(zhǔn)備上車,被莊瑛一把攔住??匆妰蓚€女娃娃雖然洗了一把臉,可還是穿著那身襤褸的開襠褲,根本就沒換衣裳。莊瑛凝眉沉聲道:“若我沒記錯,我妹妹,也就是孩子的娘,也是有嫁妝的,怎么連一件干凈、全乎的衣服也不給孩子換換?”
春燕和秋鵑羞愧無比,眼淚汪汪道:“大小姐,老夫人……不讓!”
莊瑛的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她強(qiáng)忍著接過小孫麗,回身抱給車?yán)锏母哌M(jìn),又抱過小孫美,冷冷地道:“不勞二位姨娘了?!蹦蔷褪蔷芙^她們上車。
兩個陪嫁丫鬟立刻跪倒在地,磕頭道:“大小姐,我倆本不愿意,實在是……”
話未說完,被匡回踢翻在地的孫家婆子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此刻撲上來,一手薅住一個丫鬟的婦人發(fā)鬏,怒罵道:“懷著我家的種還想出去搞破鞋……”
莊瑛抱著孫美,在匡回和高進(jìn)的幫助下好不容易上了馬車:“快,快去涂家寨找涂老郎中?!闭f罷,又扭頭往車外嘔了一大口,然后就虛脫地倒在莊容身邊。一時間,車?yán)锬型夼摭R聲嚎哭起來。
馬鞭“啪”地一聲脆響,馬兒拉著車子疾馳。
老遠(yuǎn)還聽到那個孫家婆子滿嘴噴糞:“各位鄉(xiāng)鄰做個證啊,這幾個賠錢貨可是將軍家大小姐帶走的!是死是活可不關(guān)我老孫家的事情!”
馬車飛速下了黃土塬,向著十里開外的三岔口奔去。車上的人沒能聽到孫彥的那句話:“阿彌陀福,但愿他們今天死光光……”
馬車顛簸得非常厲害,莊瑛醒了過來,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娘無礙,高進(jìn)別哭了!娘跟你說件事情!”說著,她抬起頭來道:“娘覺得今日的事情有些蹊蹺!那孫家人好像吃了豹子膽,有意激怒咱們!莫非……”
說話間,馬車飛奔到了野杏坡。巖石后,草堆里,倏然鉆出幾個人來。
“高進(jìn),今日我們娘兒們真的到了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