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風(fēng)起釀月光，成一壺，舉杯無人賞，只影獨(dú)彷徨。

　　雨夜熬春，雖四季如春但也愛下雨。今日雨淅瀝不停，李花已謝，滿目煙霞，人就好像浸泡在水中。

　　書房里的宣紙受了潮，朝天曲舉筆數(shù)回，猶豫難下。他頗為憂心地看向柜子那幾屜書，心想來日雨過天晴，他得搬出來曬上一曬，又暗罵自己，本就是附庸風(fēng)雅之人，何苦家中放這么多書，累人累己。

　　大黃狗在腳邊睡覺，睡得舒服了還翻身打滾，鼾聲比自己的都響，也不知道誰才是主子。這狗東西不下雨時(shí)就每日早出晚歸，也不知去哪里打秋風(fēng)，回來肚子都是滾瓜圓的，富養(yǎng)數(shù)月之后已經(jīng)比初來時(shí)胖上不止一圈，鼾聲如雷。

　　朝天曲決定改日一定跟它出門一趟，看看哪位人家如此好心，飯菜這么好。

　　昨日下山沽酒，偶然聽到人傳程神醫(yī)的死，那是個(gè)好人，曾有過一面之緣，他一生懸壺濟(jì)世治病救人無數(shù)，他死了是江湖上極大的損失。只不過朝天曲還聽到，幾大門派已經(jīng)聯(lián)合發(fā)了緝令，要追捕一名來自樓述的女子，據(jù)說她是殺害程神醫(yī)的兇手。

　　聽到這段時(shí)，朝天曲的酒剛好漫出酒壺，灑了自己一手。他尷尬地向老板笑笑，把手在褲頭上擦干凈，賠笑地摸出幾塊銅板排在案上，牽起黃狗，背起新買的豬肉往山里走。

　　路邊有人叫賣糖漬梅子，這在山里可是個(gè)稀罕物，行腳商說著瀘州口音，是那邊的人士，做出的糖漬梅子應(yīng)該很正宗。忍不住，他買了一包。

　　梅子入口，數(shù)十年沒吃過還是當(dāng)年的味道。酸甜可口，嘖嘖流涎。他眉開眼笑，丟了一顆給黃狗，它聞了聞，不是肉，嗤之以鼻地走開了。

　　“狗東西。”朝天曲笑罵。

　　很久以前，久到好像上輩子，他還在瀘州槐林。師傅和公主清淡飲食，師傅什么都好，廚藝最爛，一眾師兄弟隨他們住的無一不得跟他們吃糠咽菜，口淡得厲害。朝天曲的輕功最好，卻也最是冷淡不合群，故而沒人肯求他幫帶些外邊的好東西回來吃。

　　沒人就沒人，他一般都是自己翻墻到街上吃，吃飽了再回來扒拉幾口糊弄一下師傅。

　　奚玄顧和流恒最是可憐。玄顧姐姐有家里飯菜沒有出門吃的道理，流恒家人遠(yuǎn)在樓述，倆人只能日日受師傅下廚的折磨，很是辛酸苦楚。

　　某日，他們到隔壁李林摘李子，聽到圍墻外商販糖漬梅子的叫賣聲。奚玄顧眼睛很亮，手里的酸李子頓時(shí)失了味道，她雙眼發(fā)星星去求流恒，流恒攤手，他的花銷都在師傅那兒，每年家人寄來銀兩，除去束脩剩下的也都放在師傅那兒作食宿，穿金戴銀身無分文。

　　奚玄顧看到在李樹上睡覺的朝天曲，“師弟師弟?！彼跇湎滦Α?p>　　朝天曲頭枕手，瞇一只眼睛向下看她，“師弟，弟弟，我給你一支釵子向你借些錢，你替我到墻外買份糖漬梅子可好?！?p>　　“那是我送你的釵子！樓述的工匠花了好大功夫打的呢！”流恒在旁怪叫。

　　“那我回頭問娘要錢，釵子先放在弟弟這兒，要到錢再換回來可好。”她還是笑瞇瞇的。

　　朝天曲看到釵子上鑲嵌的大紅寶石，這兩人目光短淺看不懂價(jià)值幾何，他怎么可能不懂，這是賺大錢的買賣。想到這兒，他翻身下樹劈手拿過釵子，“成交?！?p>　　糖漬梅子很好吃，后來他就經(jīng)常幫她去買糖漬梅子，她偶爾給錢，偶爾不給，但那釵子卻再是沒有要回來。說來也奇怪，師門八十一人，她師兄弟師姐妹叫得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唯獨(dú)對(duì)流恒叫名字，對(duì)他，叫弟弟。

　　弟弟來，弟弟去。

　　“弟弟，我要隨母親回熙梁，流恒也回樓述了。你要去哪里呢？”他去哪里？他無處可去，當(dāng)時(shí)他并沒有回答，卻在熙梁二人相逢時(shí)看到她欣喜若狂的眼神。

　　“弟弟，母親薨逝，我該替她做完接下來的事?！倍烁舸跋嘁暎宓⑿?，外面就是下雪了她也沒讓他進(jìn)屋，“前路艱險(xiǎn)，你離開熙梁，山水自在不要再回來了?！彼€是沒有回答，失蹤幾日后依然出現(xiàn)公主府屋頂，不肯離去。

　　她懷孕，秘而不宣卻難受得厲害，他走了三條街買到的一包糖漬梅子。

　　再后來，他抱著這個(gè)才出生的小家伙奔襲千里去樓述，大漠黃沙，雪山草原留了十八年。十八年，少年老矣，青絲染霜，世殊事異。

　　走到雨夜熬春門口，黃狗依偎著他的腿讓他恍惚?；秀遍g手里的糖漬梅子掉一地。

　　雨下停了，正是傍晚，山下人家炊煙裊裊，飯菜香成一片，黃狗雨一停就下山打秋風(fēng)，哪戶人家婦人的手藝最好它門兒清，留下朝天曲在家中冷鍋冷灶，發(fā)呆喝酒。

　　昨天沽的酒今天差不多喝完，豬肉也胡亂炒熟吃了，肚子吃得鼓起，他走出房門打飽嗝，嘴上叼著一根草標(biāo)。朝天曲回頭看看雨夜熬春的匾額，大笑三聲，甩甩袖子走出院門。

　　出門前他仔細(xì)地把院門鎖好，這樣黃狗即使回來也進(jìn)不了門，它自可去謀生活。他哈哈大笑，甩手再入江湖。

　　緊鎖的房門里，桌案上壓有一支金釵，釵上大紅寶石珠光寶氣，許是被人珍惜很久……

　　銀漢暗渡，尋那舊影霓裳，云來送一趟，化飛羽，離別淚雙行，好去歲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