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鸞之掀開車簾想看一眼熙梁的繁華立即就被一雙老人的手按下。她有些氣惱,嘟嘴嬌嗔,責問老人秦翁為何不給她看,一路過來悶也悶死了。
秦翁短打裝扮,年紀看起來雖大,目光炯炯有神,精神矍鑠不亞于年輕人,腰邊掛著雙刀,是位老武夫。他張張嘴,正想說什么,突然馬車顛簸,瞬間天地旋轉(zhuǎn),他抱起小姐從車門一躍而出滾落到地上,馬車摔出去十丈遠,車軸斷裂。
他脫了件外套蓋到蔣鸞之頭上,安撫道:“小姐,車軸壞了,您安心在原地不要動,老奴來解決。”貴家小姐常有覆面出行的習俗,這在東朝并不奇怪。
說罷他轉(zhuǎn)身不聲不響抽出雙刀,背后蔣小姐不停在問:“這是什么聲音?為何這么吵?”
“旁邊有人打架呢,小姐不必理會?!?p> “秦翁,你在哪里?秦翁?我掀開衣服咯,我害怕,我掀開啦!”
秦翁一記格擋,借力反殺,回頭喊道:“小姐切勿亂動!”
外面又吵得很,又亂成一團。蔣鸞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心如擂鼓,驚慌得像一只小兔子瑟縮成一團。她很想扯開衣服看看外邊發(fā)生了什么,可是又不敢。就像一個月前秦翁背著她跑出家門,她明明都聞到刺鼻的燒焦味,聽到有熟悉的尖叫聲,卻還是乖乖聽了父母和秦翁的話,蓋好頭,不要看。
外邊打斗聲漸悄,蓋在蔣鸞之頭上的衣服被人“呼啦”扯開,陽光正好,來人逆光而立,不是秦翁。蔣鸞之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習慣突如其來的光線,揉揉紅出眼淚的眼睛,總算看清楚過來掀開她衣服的是什么人。
“哦?原來是一只小白兔?!蹦侨说拦诘琅郏聿捻犻L,面如冠玉,清冷高逸,看到她站起來時挑挑眉,含笑道。
“道、道長……”她結結巴巴說,仰頭看那人。
“道長?”他又抬眉,頗帶玩味,他說話喜歡下意識地抬眉。
秦翁跑過來,眉開眼笑,“小姐已經(jīng)不記得了,這位是你三姨母家的表哥哥陸安呀,小時候還一起玩過的,不過后來一心向道,做了個半出家的道士?!彼洲D(zhuǎn)身看向他,“陸公子見諒,小姐她……”
他含笑擺手,表示不必解釋。蔣鸞之只見眼前白紗飄過,回神時鼻尖嗅到清淡的檀香味,她才意識到表哥將他自己的袍子覆在她的頭頂,聽到他輕聲道:“去熙梁還有一段路,表妹待字,這樣拋頭露面大搖大擺進城確實不合適,還是先蓋著吧?!?p> 秦翁點頭,“甚好,甚好。”
又聽到他說:“此番出來某備有馬車相接,請移步?!闭f罷,蔣鸞之身子一輕,竟然被人背到背上。
她臉紅得像煮熟的番茄,又慶幸自己躲在袍子里沒有人看到。聞到那悠遠淡漠的檀香味,倚靠在那不算強壯的背后,她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安心。她很是乖巧地坐進馬車,掀開車簾偷偷看那旁邊騎馬相隨的側影,心里突然泛起一股異樣的悸動,這是她十五年人生中從未有過的感覺。
夜深人靜,拔下玉簪,脫下道袍,青絲散落,步履輕盈,奚孩安踱步走近窗戶,有人在窗外隔窗而語。
“今日劫車的乃是一群流匪,叫了個‘七十二人幫’的諢名,背后一直有人資助,劫掠朝貢?!贝巴獾娜说吐晠R報。
“知道了。”奚孩安淡淡說。
“少主,明日就進到王畿,屆時官道、城內(nèi)都有李氏眼線,務必小心,讓蔣小姐切勿拋頭露面,我等亦會一路暗中相隨?!?p> “嗯?!?p> “還有……”外面人突然吞吞吐吐起來,“頭人奉您的命正去往樓述,他多次在信里詢問您的情況,您看……您還是不要和頭人置氣了……”
里邊的人“噗嗤”一聲笑了,聽到她強忍笑意,道:“就說我活著?!?p> “……遵命……”
清晨時,陸安表兄不知從哪兒拿來一頂幕籬給蔣鸞之帶上,小姑娘乖乖的,那幕籬的白紗后若隱若現(xiàn)五官眉眼皆是清秀。秦翁請小姐上馬車,她卻執(zhí)著地也要騎馬。
“我已經(jīng)帶好幕籬,也不是不會騎馬,終日在車里悶也悶死了?!彼镏欤洁洁爨斓恼Z氣像含了糖。
陸安走出來,他徑直走去驛站又租下一匹小母馬,牽到蔣鸞之手里,“表妹喜歡就讓她騎,秦翁駕馬車隨后就好。”
蔣鸞之高興得星星眼都要從白紗后面冒出來,她騎馬,其一是確實厭倦了局促在馬車里,其二,像更挨陸安表哥近一些。姑娘家的這種小心思特別多,秦翁肯定不懂,但陸安表哥呢?他是懂還是不懂。
她的小心思奚孩安怎么可能不知道,不過此時她并沒有精力去理會和照顧一個小姑娘的春心萌動,她用皇帝給的身份去接近蔣鸞之也并不是為了博取她的信任有所圖謀,對奚孩安而言,只是把這人平安送到皇帝手中,這就夠了。歡明月不愧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謀士,行事縝密滴水不漏,驛館昨日的小二和今日的小二已經(jīng)換了人,也不知是哪一波換的。
奚孩安在低頭沉思,身邊的小姑娘兀自生了悶氣。自己一路上都在試圖找話題與他攀談,可是他卻一直心不在焉,含糊回答。修道的人心里或許沒有其他姑娘,但蔣鸞之很擔心他心里也沒有自己。
“你騎馬騎得很好?!标懓餐蝗徽f話。
蔣鸞之立馬反應過來,嘻嘻笑道:“那當然啦,我從小就是阿爹抱我在馬背上長大的,五歲就有了自己的小馬駒呢,后來那小馬駒跑進樓述的土地,我追不回來,哭了三天三夜。”
“哦,是嗎?!标懓睬宓貞坪跏歉杏X到她剛剛高漲的熱情又低落,他繼續(xù)道,“熙梁城里的小姐們大多不會騎馬,你很厲害?!?p> 蔣鸞之的小臉突然就跨下去了,她突然就勒住馬兒在原地,陸安不解地看她,“表哥的意思是,我做事很不體面,很不像個大家閨秀嗎?!?p> 陸安的眉又挑了挑,他探過身,長手一撈就牽起了小母馬的韁繩,大馬在前,小馬隨后,乖乖巧巧?!皼]有的事,”他沒有回頭,蔣鸞之隔著白紗看他的背影影影綽綽,不是很真切,“能自由自在地騎馬,是可貴的自由?!彼f。
“你們都可以過,這位小姐不行?!笔爻潜《嗽斣S久之后道。
“為什么!”秦翁急得跳下馬車,大刀闊斧地站在他主子面前,任是一副人來殺人佛來殺佛的姿態(tài)。
“三位貴人恕罪,只因京兆府尹家的千金被歹人劫掠,我等只好嚴查城防,凡是遇到適齡小姐都需攔下細細盤問才可放行?!北↑c頭哈腰,連忙賠笑。
秦翁中氣十足,“被劫走應該查的是出城的人,我們?nèi)氤牵o沖突?!?p> 那兵丁又說:“起初我們也是這么覺得,不過府尹大人說了,最怕燈下黑,要我們無論出城入城都要仔細盤查?!闭f罷,他過去牽蔣鸞之的馬,“小姐唐突莫怪,請摘下幕籬容我等對照圖樣辨別一番。”
蔣鸞之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她局促不安在絞衣袖,不敢說話。
“小姐?”那兵丁又試探,“小姐不必為難,自滄陽公主之后,熙梁的禮教嚴防對女子不再苛責,摘個幕籬亦不會有損清譽,前幾日李國公家的女眷坐輦過市,花枝招展,好不氣派呢。”
“……好吧……”蔣鸞之咬咬牙,抬手就要撥開幕籬,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拂塵壓過來,她的幕籬又被放下。
陸安擋到她面前,“小妹待字,此舉恐怕不妥?!?p> 兵丁還想說什么,就見陸安突然湊近,從袖子中摸索出什么放進兵丁衣襟,“少少酒肉錢,不成敬意?!彼Φ?。
兵丁摸了摸硬邦邦的肚子,旋即眉開眼笑,打拱作揖,將二人恭送離開。
陸安伸過拂塵,讓蔣鸞之牽上,帶著呆呆的她回去馬車里。
“入城之后就坐馬車吧,李國公家的女眷學不來。”他說完放下車簾,秦翁立即馭馬,用最快的速度駛離城門崗哨。馬車一路疾馳,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后邊追趕似的,蔣鸞之在車里被顛得七葷八素,正想問一問是何情況時。車簾突然被陸安掀起,他二話不說拉起蔣鸞之就上馬,狠抽馬鞭,在熙梁城狹小多彎的巷道里一騎絕塵。
她被陸安環(huán)在胸前,心如小鹿亂撞,茫然不知所措,說話也磕磕巴巴起來,“秦、秦翁沒有跟上,可否慢一點?!?p> 陸安目不斜視,道:“他會駕車走別的路,分開走?!?p> 她抓住陸安馭馬的手臂,撩開幕籬,一雙小兔子般圓圓的眼睛驚恐地望他,并不知道突然間發(fā)生什么變故,“是,是沙匪追來了嗎?”
“沙匪?”陸安挑眉。
“我們一路來熙梁,沙匪都窮追不舍,可是這里是熙梁,天子腳下,他們還敢如此胡作非為,簡直目無王法?!笔Y鸞之低聲囁嚅,語氣中帶著憤怒和擔憂。
陸安伸出一只手,重新把她的幕籬放下,道:“你不恨他們嗎?你的家人可都是死于他們之手?!?p> “開始也恨,也想報仇,可后來冷靜想想,我既提不動刀,秦翁也年邁,貿(mào)然沖過去也是死。家人舍了命換我,我必要好好珍惜,這也是為什么我來熙梁,在這個地方,我相信終能替家人找回公道。”
“公道?”陸安嗤笑一聲。
“小心!”蔣鸞之尖叫一聲,陸安手勒韁繩,偏轉(zhuǎn)馬頭,馬兒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鳴,硬生生扭轉(zhuǎn)方向繼續(xù)奔跑,剛好躲過那堆放的竹架。蔣鸞之仰頭看陸安,露出傾慕的神情,“表哥你的騎術很好。”
后面確實有人在追他們,蔣鸞之搞不清是誰,但看陸安神色越來越冷峻,心里也開始發(fā)慌。陸安似乎對熙梁很是熟悉,七拐八彎之后,走出曲巷,居然來到一處人跡罕至的菜畦,橫亙著一條灌溉溝渠,他在前邊下馬。
“你騎馬走,它會回去的,找到秦翁。”他對蔣鸞之低聲說。
蔣鸞之趴在馬背上,扯著陸安的袖子不肯松手,“要走一起走,不要為我涉險?!?p> 陸安沒有掙開她的手,而是將整件袍子都脫下,“早就想脫了,礙手礙腳?!笔Y鸞之抱著那袍子怔在原地,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個什么操作。
“某冷心冷肺,一路相隨也不過是奉命辦事,不必太多情?!彼娉锟冢袔讉€黑衣人沖巷口沖出來。
“走吧,不要回來,死不了。”說罷,他向后伸手,從馬鞍下緩緩抽出一把長彎刀,刀身極薄,泠然似冬夜冷月。刀出鞘的瞬間,馬兒似乎是被這寒氣嚇到,嘶鳴一聲朝對岸撒蹄狂奔,蔣鸞之抱在馬背回頭張望,就只能看到他抽刀向敵的背影。身姿英偉,淵渟岳峙,卻也孤寥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