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三十八

　　很多東西一旦說開，奚孩安就沒有那么煩躁了。

　　好比今夜，眾人終于將自己的貪欲一露無遺，當(dāng)那副嘴臉徹底被朝天曲撕破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時，她反倒覺得沒那么可恨了。她覺得很可憐，為這些人感到可憐。

　　奚孩安發(fā)現(xiàn)她的掩月刀被朝天曲擲回腳邊，她撿起來，刀芒乍現(xiàn)。面對烏泱泱的敵人，亦絲毫不懼，拖刀向前。

　　師徒二人一路廝殺，最終會和在一起。二人后背靠著后背，朝天曲有些氣喘：“瘋丫頭，這下該怎么收場哦?！?p>　　“人是殺不盡的，欲壑難填，我們今日即使能逃出去以后也是無窮無盡的糾纏惡斗，你何苦再次卷進(jìn)來?！鞭珊舶櫭急г埂?p>　　朝天曲只是笑，岔開話題：“腦袋還疼不疼，你以后要是睡不著，就點些百花草，它能靜神凝氣，有助眠的功效，玄……你母親生前經(jīng)常用，藥方還是從你外祖父那里傳下來的。”

　　“……”

　　“莫想太多，今夜你我?guī)熗蕉四懿荒芴映錾?，就看雪山大神管不管得到中原了?！背烨f罷，揮劍再次沖進(jìn)人群。

　　“你不是一直都不信都尼神的嗎?！鞭珊簿o隨其后。

　　夜黑竹林高，一雙匆忙腳步聲打破此處平靜。師徒二人渾身浴血沖進(jìn)林里，驚起夜宿寒鴉，在林子上空不停盤旋聒噪。

　　“嘖，真能追?！鞭珊不赝砗蟮男切屈c點的火把，面露難色。

　　朝天曲將豁口的劍棄置一旁，又抽出一把備用的，嚴(yán)陣以待：“渾水摸魚看熱鬧的基本不會再窮追不舍了，現(xiàn)在過來的都是奉了李賊命令的，不可輕敵?！?p>　　奚孩安點點頭，亦持刀起勢：“此獠誤國害民，我誓必誅之！”

　　風(fēng)動竹響，海浪聲起，二人很快又被追兵包圍，再次陷入一輪廝殺。朝天曲處處護(hù)著奚孩安，丫頭臉色慘白得厲害，雖然她總是倔強(qiáng)不松口，但只怕此刻她情況確實不妙。

　　他想起初初抱起她的樣子。奚玄顧已經(jīng)知道太后要害她的性命，為了保住幼兒，她堅持以前往宮外與十方諸侯商議兵權(quán)改制一事為借口離開熙梁。別宮守備松懈，她到別宮去待產(chǎn)，便是為了給朝天曲帶走幼兒創(chuàng)造機(jī)會。

　　所以當(dāng)朝天曲闖進(jìn)水榭抱走這個皺巴巴可憐兮兮小嬰兒的時候，他從未想過小東西有一天也能長這么高，能拿起刀劍與他并肩作戰(zhàn)，能扛起她父母曾經(jīng)努力扛下的江山子民。他突然有些欣慰，如果九泉下見到師兄師姐，他也足夠交代了。

　　“師父！”奚孩安失聲尖叫，行動舉止像是一瞬間被無形的手捏住全身，動彈不得。

　　她瞪大空洞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朝天曲的方向。

　　朝天曲被她的叫聲嚇回神，年紀(jì)大了，總是不自覺地會發(fā)呆。自己身后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無聲無息，目露兇光，像一只初嘗血肉的小狼。年輕人手動了動，朝天曲疼得悶哼一聲，發(fā)現(xiàn)血跡正從他的后腰暈到前腹。這些年酒喝得太多了，行動反應(yīng)都遲緩不少，竟然自己被捅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朝天曲哭笑不得。

　　“余思！”奚孩安又發(fā)出一聲尖叫，掩月刀已經(jīng)被她丟到地上，只見她跪倒在地，前所未有地服軟，“不要動劍，不要動，我求求你！”

　　朝天曲張嘴，想說些什么，可是嘴巴一開血就從嘴里流出來，將他的話又嗆回去。他聽到奚孩安在苦苦哀求，他聽到她在痛哭流涕，他看到她眼中流淌的淚，似乎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她這般狼狽不堪的模樣，呵，自己日后定要拿這好好嘲笑她。

　　嘴角一咧，濃稠的黑血流出。

　　“余思，不要，不要殺他。我求求你，不要！”她跪行幾步，趴到了余思腳邊，態(tài)度之卑微，什么尊嚴(yán)體面全部都沒有，就只是單純地、一心地求余思不要殺她師父。

　　周圍人都死了個干凈，林子里只剩下他們?nèi)?。若是還有人有幸活著，定當(dāng)難以置信，眼前這伏低做小苦苦哀求的女人居然和方才大殺四方狠辣毒絕的是同一個人？他們會后悔自己早死了一刻鐘。

　　人吶，縱使武功再高，修為再厲害，總抵不住那么一兩處軟肋。但凡被人拿捏，就算是天皇老子在世，也能是被予取予求的份。所以新手入江湖，總是會被師父教導(dǎo)，千萬不要將自己的軟肋示于人前。

　　就好比朝天曲之與奚孩安，她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余思無動于衷，他的劍再深半寸。隨之而來的是朝天曲吐出的鮮血和奚孩安撕心裂肺的尖叫，她雙手捂著臉，哭泣嘶喊，臉上凝干的血跡又被淚水沖濕。她眼中似乎又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不僅是眼前沾滿鮮血的朝天曲，還有別的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在她腦海中沉渣泛起，她在恐懼，在逃避，在奮力忘記那如地獄般的過去……神智已經(jīng)脫離控制，竭斯底里地瘋魔，不計任何后果。

　　她再次低語苦苦哀求，“余思，求你，不要殺我?guī)煾?。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你殺我也好，剮我也好，《經(jīng)略安武卷》都給你，我什么都能給你，求求你，不要殺他，把他……還給我……好不好……”

　　余思紅著眼，低頭看向腳邊的人，卻沒有辦法發(fā)出大仇得報的笑，他只能訥訥地說：“把你師父還給你，那我?guī)煾刚l還給我……”

　　對啊，怎么還他？一剎那，奚孩安仰頭，面如死灰，目空無神。就那一瞬間她突然就明白了一切的結(jié)果，她張嘴，再也無法說出懇求的聲音，天道有常，因果有報。程神醫(yī)說過的。她看到了結(jié)局，無論如何掙扎都躲不掉的結(jié)局。在藍(lán)孔雀河谷，她睡了醒，醒了睡，無論如何睜開眼都是遍地的尸體，她希望一切都是夢，可惜不是。就如此時此刻，她多希望這不是結(jié)局，可它就是，殘忍又荒唐的結(jié)局。躲不掉，又能怎么辦？

　　攥緊余思衣角的手脫落。余思拔出劍，朝天曲滾落到奚孩安身邊。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喉管已經(jīng)被割斷，一張嘴就只能流出粘稠的血漿吐出血泡。他眼睛也被血和泥迷糊，隱約只能看到小丫頭在哭，小丫頭瘋了一樣撲向自己，她把自己攏進(jìn)懷里，把頭貼到額上失聲痛哭，眼淚都滴進(jìn)了自己的眼睛里，沙子都被她的眼淚沖掉不少。

　　多少年了，他沒有見過她如此悲傷欲絕失控的模樣。在藍(lán)孔雀河谷，他抱回一個不會哭不會叫的呆孩子，像是眼淚已經(jīng)流干，他還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機(jī)會看到她傷心的模樣。他還曾暢想過，待某年某日丫頭出嫁，她會不會像別家姑娘一樣哭得聲嘶力竭，他在那時或許有幸再能看見她的眼淚。人人都說你是真理王的掌珠，二十年，你又何嘗不是我的掌珠呢？

　　別哭，前路難行，珍重啊。

　　朝天曲想，但沒能再說出口。生命的最后，他聽到耳邊傳來痛哭尖叫，伴隨著寒鴉聲，風(fēng)吹拂過臉，鼻尖好似又聞到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送來的李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