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空明,奚孩安獨坐屋頂仰頭暢飲。天氣漸涼,沒有蘇耷在身旁她總是不記得夜里出門要多披一件衣服。她想,喝暖身子就能抵御夜風(fēng)侵襲,索性就聽之任之。這晚風(fēng)凄涼,這明月高懸,倒讓她想起草原的夜來。
很多人不知道,她的樓述名字,巴德隆梅斯達里,是云里的星星的意思,而她的母親,奚玄顧,玄暉如顧,就是這明月呀。疏瀹道真和滄陽公主當(dāng)年給他們唯一的愛女起名字,就是希望她能似天穹玄暉,顧照世間,她的確也做到了。
武烈四十八年,烈帝在南巡途中暴斃身亡,他此生無兒無女,崩逝時后宮里只有一名低位嬪妃懷有身孕。此時朝局震蕩,烈帝一生尚武,行事暴戾,兄弟幾亡,一時間偌大的東朝竟然找不到一個適合的繼承者。
是滄陽公主從封地回到帝都熙梁,代理朝政,直到那個嬪妃誕下遺腹子,又扶持新皇,以正大統(tǒng)。不到兩年,滄陽公主和疏瀹道真卻相繼辭世,此刻東朝又恢復(fù)到烈帝時期的混亂無序之中,太后要穩(wěn)固小皇帝的位置,宗室不滿皇帝生母把持朝政,宦黨趁機作亂,大臣左右搖擺不定,外部列強環(huán)伺,再次陷入風(fēng)雨飄搖的東朝局勢卻因奚玄顧一人得以緩息。
那時候她也才不過二十歲,二十歲的姑娘,只身一人前往樓述借來十萬雄兵鎮(zhèn)守西疆,使外敵不敢來犯。她繼承滄陽公主的爵位,作為東朝郡主、奚氏族長在朝中說一不二收攏勢力,剿滅宦黨,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硬是將東朝再次回到滄陽時期的中興。奚玄顧未以朝臣身份參政,她一直作為帝師陪伴皇帝,而所有人也默認了她的參與。
五年,她只用五年便將烈帝時期國力的虧空盡數(shù)增補,東朝在她的打理下再創(chuàng)四海升平。
五年后,奚玄顧溘然長逝,成為東朝史上第一個擁有謚號的郡主,“文靖”。
東朝還在繼續(xù),只是那個驚艷帝朝的女人已經(jīng)永遠地停留在二十五歲。她也正如自己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樣,做一輪明月,清輝耀世。
奚孩安很少提及過她,也很少想起她。對她而言,奚玄顧不過是一個活在別人話術(shù)里的人,是好是壞、是褒是貶都不能由自己去判斷,雖是自己的母親,卻從未相處過哪怕一天。在來到中原之前,她對自己的母親知之甚少,真理王和朝天曲很少在她面前提及奚玄顧,所有關(guān)于文靖郡主的一切幾乎都是她在中原一點點自己去摸索得到的。
于是她成為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卻素昧平生的女人。
奚孩安沒有喝醉,但今夜腦子里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母親來。小時候她沒有覺得母親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因為藍孔雀河谷里所有的女人都對她萬分的好,甚至好過自家孩子。長大后她才逐漸意識到,那種好并不是“母親”的好,女人們會打罵自家的孩子,會用嚴厲的語氣和孩子說話,但她們對自己永遠都是微笑和寬容,或許只有母親才會板起臉來教訓(xùn)自己吧,只可惜她永遠也體會不到。
“喝多了,想多了?!鞭珊采煲粋€大大的懶腰,將手中的酒壇摜擲到屋角的陰影里,驚起鼠群一陣尖叫。
她翻身躍起,一腳踩在屋頂最高處的翹頭上,拔出掩月刀,此刻烏云飄近,竟然真的遮掩了月光,四周一下子陷入濃郁的墨色之中。只有刀身還在泛出寒光,它遮掩月色,借來月光,帶來殺戮。
安靜,唯有微弱的風(fēng)在吹動她的衣袖。她穿得很單薄,這些天清減不少,有些弱不勝衣病態(tài),長發(fā)只松松地綰了個髻,此刻垂下幾綹,隨風(fēng)舞動。奚孩安站在城中最高的地方,俯瞰腳下陰暗滋生地,發(fā)出輕蔑的笑,“鼠輩們,能者得之,盡管來取?!彼穆曇舨淮?,恰好可以讓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話音落,屋檐下翻出數(shù)道黑影,身形龐大,像一群張開雙翼齜牙咧嘴的大蝠,夜色太黑。他們將僅有的幾絲從烏云中漏下的月光都遮蔽了,但奚孩安看得清,他們手中有刀有劍,那是他們的爪牙。
她絲毫不懼,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孤絕,提刀迎上。
這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