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病情,使韋芳釵迫切無比,所以選擇連夜出發(fā)。
漆黑的夜里,天上沒有月亮,沒有星光,伸手不見五指。
驛道是條泥土路,坑坑洼洼崎嶇不平,只有偶爾天上的烏云散去,才能借著點點星耀的光,看清路上有個纖弱的身影拖拉著一輛巨物,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走了一夜,晨曦照耀在土路上,兩條殘留的車印,是沉重生活的側寫。
女人目光堅毅,精神繃緊,而后頭板車上高高壘起的木炭袋就像座山,相比之下,她是如此的瘦小和羸(lei2)弱。
板車搖搖晃晃,全憑女人背上那條韁繩掌握方向,韋芳釵的每一步都走得很仔細和小心,因為她知道,一旦板車倒下,在這渺無人煙的地方,僅憑一個人的力量,她是無法將這大幾百斤的板車給扶正的。
可路途不會永遠平坦,一個并不算陡峭的上坡,擋住了去路。
韋芳釵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看著眼前這條上坡,身體告訴她,走了一夜應該稍作休息,但精神卻提醒,一旦在坡前停步,就再也沒法抵達。
所以她沒有停,而是拖著大車,繼續(xù)往上走,可走了沒幾步,女人便精疲力盡。
扎在土里的雙腳似是不聽使喚,她竭盡全力也只能保持車體不倒滑下去。
她不敢想象板車倒滑的后果,就像她不會去尋找自身存在的意義。
女人現在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爬上這該死的坡,然后去到邊城,將這些木炭換錢,然后給孩子買藥。
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一輩子只是個傻子。
她沒有退路,所以沒什么可以抱怨,所以只能咬緊牙關,用力蹬地,每一步都使出全身力氣。
女人拖著板車,一小步一小步移動,終于翻過了這座挨坡。
翻過坡后,便是一段平緩的下行,女人用雙腿控制著下坡的速度,不讓板車脫離自己的掌控。
等一點點控制著板車到來平地,女人也消耗完了所有的氣力。
她從車上取下兩根腿長的木杖,一左一右插在土里,然后小心將兩條木杠架在木杖上。
做完這一切的韋芳釵,終于迎來了片刻的歇息。
她癱軟在路邊,好久好久都沒有緩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饑腸轆轆的女人終于顫抖著起身,趕了一夜的路,饑腸轆轆的女子終于可以進食,而她的早飯,只是兩個拳頭大小的水果。
“感恩食物,祈求天神賜予我不竭的力氣?!?p> 韋芳釵將樹果舉在眉心,虔誠的向天神祈禱。
在認認真真將食物吃完后,女人起身接著趕路,在經過了一片田壟后,她終于并入了通往邊城的主要驛道上。
而在這條驛道上,她便再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烈日當頭,總有牛馬的輦架從板車旁呼嘯而過,塵土飛揚間,韋芳釵眼前的世界頓時變得混沌起來。
這便是邊城之外的世界,邊城所有的富饒,都是因為貧瘠村落的供養(yǎng)。
作為抵擋十萬大山妖魔的最前防線,邊城的偉大毋庸置疑。
但邊城以外,放眼望去,遍地是人間疾苦,民不聊生。
當天邊最后一抹晚霞隱滅,韋芳釵來到一處驛站,沒有錢的她自然不會進去補給,而是來到原上的篝火處。
這兒到處都是同她一樣,為生活而奔波的底層人。
他們圍著篝火,討論著從哪兒來,到哪里去,有什么目的,以及這一路的艱辛。
在篝火的溫暖中,韋芳釵得以片刻喘息,而后沉沉睡去,她實在太疲憊了。
夢里,她的煤炭在邊城賣了個好價錢,不光買到了能治愈兒子的丹藥,甚至還有余錢將土房子給修補好...
就在她感恩天生的賜予時,忽從美夢中驚醒,原來是天亮了,篝火旁的旅人陸陸續(xù)續(xù)蘇醒,她揉了揉酸脹的腿腳,也來到板車旁,把韁繩套到自己肩上,接著趕路。
隨著越來越靠近邊城,道路上便出現越來越多的貨郎,除了牛馬車外,還有很多同她一樣,運碳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多是用板車或是獨輪車拉煤,他們都是來自各個村莊的韋芳釵。
普通人的苦難都是相似的,就連智慧都是同樣。
今年入冬比往年早,所以炭價會漲,這樣的判斷不光韋芳釵做得出,其余村莊勤勞的人們,也是同樣。
而這段時光天公又很作美,不曾降雨,所以現在路上,就出現了無數載著煤炭的板車與獨輪。
從高空從下眺望,他們就像是一群負重的螞蟻,緩慢前行,拼盡全力。
而且看得出,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老手,經驗豐富。
他們的煤袋在板車和獨輪堆疊得均衡整齊,使得推拉貨物時并不需要額外的力氣平衡車體,所以即便是那些比韋芳釵載煤更多的板車,也很快就將女人甩在了身后。
如果將這些運煤的貨郎比作螞蟻,韋芳釵就是其中最慢的那只,隨著陸陸續(xù)續(xù)超過女人的賣煤郎,女人心中越發(fā)焦慮,她越發(fā)得想要盡快趕到邊城。
所以今夜她沒有睡覺,她只是將板車用木杖架在路邊,閉眼瞇了會,待力氣有所恢復,她便摸著黑趕路。
她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些熟練運煤的男人,所以選擇日夜兼程,希望可以趕上進度。
她小心翼翼,沿著驛站邊緣走,一是安全,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沒有引路的燈火。
所以很怕有些喜歡在晚間橫沖直撞的強人,將她的板車掀翻。
韋芳釵一邊祈禱,一邊趕路,或許是天神聽到了她的祈求,這一個晚上,都沒遇到什么危險,就連驛道的土路,都好像不那么顛簸。
當第三天的朝暉印照在女人臉上時,她已經沒有了人的模樣。
滿臉的冷汗,嘴唇慘白干裂,眼中布滿血絲,活像是頭拉車的惡鬼。
現在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就是去到邊城賣炭后給兒子買藥的執(zhí)念。
這份執(zhí)念,超越了肉體與精神的所有痛苦。
隨著三個日夜不歇不停的奔波,女人腳下的土路越來越規(guī)整,再往前便是邊城的地界。
希望近得好像就在前方,直到她被幾個陀地攔下。
幾個陀地穿著鎧甲,手中拿著刀劍珍形的法器,他們圍著女人的車看了看,數了數車上的煤袋,為首者將刀具扛在肩上,昂著下巴朝韋芳釵道:“你的煤要從這兒過,得付一個金元?!?p> 一個金元?
女人眼前一黑,她身上連個銅子都沒有。
“大爺行行好,我沒有這么多錢?!?p> 韋芳釵向惡霸這樣乞求道:“我還要給兒子買丹藥,求求您您可憐可憐我。”
“我為什么要可憐你?”
惡霸冷著臉,將刀架在韋芳釵的肩膀上:“交錢,不然就繞山走,或是照著原路滾回去?!?p> “大爺求您了,我的孩子病得很重,我不能回去,我要進城賣煤給孩子買藥?!?p> 刀架在脖子上,但韋芳釵卻并沒有害怕的感覺,她只是一個勁的向惡霸哀求。
“想進城那就交錢!”
惡霸很是不耐煩,他用刀背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對器主而言輕如鴻毛的法器,卻將本就羸弱的女人壓彎了腰:“滿口謊話的惡毒女人,竟然將孩子病重當做借口!”
“我說的是真的。”
刀鋒就橫在女人脖子半寸的地方,但女人還是倔強抬起了頭,直視惡霸的雙眼:“求大爺行行好,放我過去吧!”
土路上,他的手下已經攔下了其他賣炭郎,目光正往這邊瞧。
看得出來,這伙陀地在此地已經盤踞許久了。
甚至有些貨郎都已經熟悉了陀地的存在,他們很痛快的交了錢,然后過路。
反倒是為首者,竟然還沒搞定眼前這個狡猾的女人,這不禁讓人有些好奇。
女人的目光讓惡霸有些煩躁,他才不管這人家里是不是真有生病的娃娃,他們這幫陀地,攔在此地只有一個目的:“你交不交錢?”
惡霸的聲音已經很是不耐煩了,他不想再和女人浪費時間,揮手招來幾個小弟:“給我搜她的身!”
幾個聞訊趕來的陀地,直接將韋芳釵從車架上拽出來,他們控制著女人的手腳,將她身上任何可以藏東西的地方,都仔仔細細搜了一遍。
就連板車上裝著食物和水的口袋也沒有放過,可任憑他們如何翻找,又哪里找到出一個子兒來。
“媽的,還真是個窮鬼?!?p> 看著像破布袋一樣被甩在路邊的韋芳釵,惡霸啐了一聲:“真是晦氣,扣袋煤下來,就當是過路費了!”
“你要拿我的煤,不行!這不行!”
聽到惡霸要拿煤,韋芳釵從地上跳起來,整個人趴在煤車上,向幾位逼近的陀地乞求道:“求求你們不要拿我的煤,等我進了城,賣了煤就回來付錢,求求你們不要拿我的煤?!?p> “嘁,狡猾的女人,還想騙本大爺。要是放你走,你就不會再回來了,趕緊讓開!”
幾個膀大腰圓的陀地要處置一個羸弱的女人,這件事的輕松程度,堪比撥開衣服上的草屑。
女人又一次被丟到路邊,當她再次抬起頭時,陀地已經用刀斬開綁好的麻繩,扛走了一袋木炭。
“行了,你可以過去了?!?p> 惡霸扛著刀,昂著頭,好像拿走女人的煤炭,是對其的恩典。
看著被陀地扛走的煤,還有這條道上無數交錢或是被搶走煤炭的貨郎,韋芳釵紅了眼眶,但她沒有流淚,只是默默回到板車旁,將被斬斷的麻繩一根根撿起捆上。
皓月當空,驛道正中,在被稱作人族之興,景元之壁的邊城外頭,竟然就有這般同族相食之事。
女人低著頭,眼睛里流轉的無奈和委屈,好像此時并非身處邊城之外,而是煉獄之中。
稍過了一會兒,韋芳釵將斷裂的麻繩重新系好,繼續(xù)上路。
而陀地們也沒有在意一個羸弱的女人,畢竟這樣的事,他們一天少說得做個百來次。
這活計,可比狩獵妖獸強,沒風險,進項還大。
所謂弱肉強食,不外如是。
他們攔在驛道正中,仿佛世道本來就是如此。
“誒,你,停下,要從這兒過,得交錢!”
扛著刀的陀地攔下一位推著獨輪車,身材魁梧的貨郎。
這貨郎的畫風,顯然同其余路上的人不一樣。
氣質昂揚,肩膀極寬,雙臂粗壯,國子臉,濃眉似劍。
一雙銅鈴豹眼,煞氣騰騰,上唇偏左處有道老疤,像是洞穿傷后的愈合。
這模樣,根本不像個貨郎,反倒更像陀地。
難道是遇見同行了?
看清來人臉色的陀地心中嘟囔一聲,正要說話,就看見一團黑光,從眼前男人的頭頂落下,一直覆蓋到腳上。
時間往回退半刻鐘,就在韋芳釵被過路陀地敲詐的時候,一直暗中跟著女人的倪孝鎧,就已經按捺不住了。
“我要殺人!”
一直站在邊城最前線同妖獸戰(zhàn)斗的倪孝鎧從來未經歷過眼前的場景,此時的他看陀地的眼神,已經同看妖獸無異:“我道為什么邊城殺了那么多妖獸,此處還是如此貧瘠,原來竟還有妖魔藏在人里,好啊,很好!”
當倪孝鎧像頭激怒的野獸想要沖出去時,是蘇辰井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殺了他們,還會有其他陀地。只要天下還有崇尚弱肉強食的,這樣的人你就殺不完?!?p> “殺不完就不殺了?當看不到?”
腰上掛著的人,絲毫沒有阻擋倪孝鎧前進的步伐:“老子對待這種妖魔,從來都只奉行一個道理,那就是見一個,殺一個,一直殺到眼前清凈為止!”
熱血青年的問題,從來不是行動力不夠的問題,而是行動力太強的問題。
掛在倪孝鎧腰上,卻還被犁著雙腳前行的蘇辰井,無奈道:“我不是要阻攔你殺人,我只是想和你講,你難道不覺得,身死道消這個結局,太便宜他們了么?”
“嗯?”
倪孝鎧停下腳步,狐疑瞅著蘇辰井:“你什么意思?!?p> “我的意思是,一死百了的懲罰,對這樣的人來講,未免太過善終了。對這樣的人最好的懲罰,難道不是讓他們失去賴以欺壓的殘暴力量,讓那些曾經受過欺辱的人,可以好好報答才更好么?!?p> 蘇辰井起身,甩甩有些發(fā)麻的手腳,淡淡道:“比如擊碎他們的法寶,打斷他們的四肢,他們這樣活著,也可以讓后頭想要效仿的陀地看看,攔路搶劫是個什么下場。是不是要比直接殺死他們要更好呢。”
倪孝鎧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煞氣大得,但他沒想到蘇辰井的煞氣更大。
想想惡霸們平日在村莊中的所作所為,一旦這些人失去賴以逞兇的武力...
即便是倪孝鎧,也有些不敢往下細想,甚至產生了些許同情:“...會不會太過殘忍了?還是殺了吧?”
“你這人怎么殺性這么大?!?p> 蘇辰井不滿的瞥了倪孝鎧一眼:“攔路搶劫而已,罪不至死,沒收作案工具就行了,畢竟我們是講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