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X年,我五(小蝦米)
這天,天陰沉沉的,甚至有點冷。
省市縣的領導們在臺上按職位順序致辭,當然都是對師父的頌揚。然后,主持人請悟非師兄講話。小和尚悟非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我推了他一把,讓你過去講話哪。他才低著頭走向了臺中央。到了那里,他不接過主持人給他的話筒,卻轉(zhuǎn)過身去,對著后面桌子上放著的骨灰盒跪了下去(只有我們知道,這骨灰里裝著的不是師父,而是師父的那串念珠),主持人跟過去,把話筒遞給他。他不接話筒,卻對著主持人拿著的話筒大喊起來:師父!你到哪兒去了!師父,回來吧!小和尚想你!回來吧師父!
他這么大聲地聲情并茂地喊著,把會場喊成了哭場,臺下那么多人,至少一大半被他喊哭了。這哭聲隨著他不肯停下來的呼喊變得越來越響,不光是臺下,學校外面站著擠不進來的人也都哭了起來。這就是后來被寫入文學史詩僧二燈一節(jié)里、一百年后仍為人津津樂道的“操場豪哭事件”。一百年后,人們還在爭議,這個hao字應該寫成嚎還是豪。
說也奇怪。這時忽然起了大風,我抬起頭來,看到天上的云被大風趕得沒命地逃。陽光透了出來,泄了下來。奇怪中的奇怪是,泄下來的陽光先是一道,首先照著的是師父的骨灰盒,然后是我們站著的舞臺。我被耀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整個會場很快就都暴露在陽光下。再然后,天上就只剩下幾絲微云了。我想起大哥二哥的語言,他們的詩里有微云這個詞,好象還是大哥發(fā)明的。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年代白話詞層出不窮地被發(fā)明出來,有許多詞流傳到了今天,比如微笑一詞,再比如林語堂發(fā)明的幽默一詞,可也有許多詞就留在那個年代,拔不出腳來了,“微云”就是其中一個。
我可以這樣地胡思亂想,是因為我在看著天,看著那些云的消失,所謂神馳天外,說的就是這時的我。我回過頭去,看見小魚也是剛從看天的角度上下來,正好把眼光對著我,我們會心地笑著,我相信小魚跟我想的一樣:是師父,是師父告訴我們,放心好了,我沒事的,我云游去了也。后來我跟小魚核對過,當時小魚真的跟我想得一樣。云游,中國語言真好,駕著云漫游的意思。
可接下來的媒體報導卻不是這么想的,帶點宗教性的說,天開眼了,大放光明;偏向正統(tǒng)性的說,忽然就陽光燦爛,晴空萬里,襯托著二燈大師偉大的精神,鼓舞著大眾忘我前行。
追思會后,醫(yī)院領導真的獲得了上級領導的同意,把裝著師父念珠的骨灰盒交給了我和小魚和悟非師兄。我們是帶著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盒子回我們的村子去的。
在村子里歇了幾天。那幾天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綿綿細雨,我們就是每天到熱水塘去泡泡,坐在塘邊石頭上相對著踢踢腳,聊聊師父,聊聊我們的未來。
第五天上午,我對小魚說:我們再到小廟去看看?沒想到,小魚跟我同時提出這個問題,兩口同聲,一字不差,小魚又發(fā)出了小母雞的咯咯笑聲了。
走到山腳下,我們倆再次同時說出了同樣的一句話:山上有動靜。
山腳下出現(xiàn)了推土機,再往上點,有好幾個人在伐木。我想起來了,那天師父追思會上陳副市長跟我們說過,接下來,不但要修復小廟,而且要把小廟建成一個景點,小廟旁要建一排店面,包括素餐館,紀念品店,還要開一條可以兩輛車對開的水泥路通往小廟,同時辟一條石徑小道。沒想到,說干就干,速度可真夠快的。
小廟那里也熱鬧了起來。許多人在清理廢墟。大殿中間的釋迦牟尼像只是略有損壞,可兩邊的羅漢像就大半損毀了。我們到那里的時候,大殿的地面上原來東倒西歪橫著的燒殘的木頭柱和梁和屋頂瓦片已經(jīng)清理了一半,左邊這一半,左邊一排羅漢像損毀得嚴重,已經(jīng)都被清理掉了。
一個工人叫了起來:這里有個山洞!
我們走了過去。那里剛把最后一個,也就是緊靠巖壁的羅漢像搬開,真的,那里露出一個洞來,洞口還挺大,應該是人工開鑿的,呈長方形,大概有半人高,寬度可容一個成年人通過。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和小魚剛走到那洞口,還沒來得及彎下腰去觀察,我們就同時地發(fā)出了驚呼。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一把扶住小魚,第二個反應就是拉著她往后退。
一條好大的蟒蛇。它已經(jīng)從我們旁邊躥了過去,以相當快的速度向大殿外游去,引起了一串串的叫喊。工人們紛紛閃開,拿著工具的已經(jīng)舉起了手里的工具??赡球呔瓦@么一路游了過去,也許它剛從漆黑的洞里出來,被強烈的光線刺得睜不開眼睛,也許它根本就對人類沒有味口或者食欲,反正它游它的,很快就鉆到了樹木之間,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小魚膽子真夠大的,盡管她的手還在我的手心里冒著冷汗。她又向洞口走去。我拉住了她。當心,我說,也許里面還有蛇。我們先回去,然后帶上火把還有雄黃什么的再來。
第二天,我們返回到山上小廟那里的隊伍壯大了許多,除了我和小魚,小和尚、小石頭、小木頭、小梳子和小娘子也來了。我讓小娘子別來,因為她已懷有身孕,可她還非來不可。除了隊伍,我們的裝備多得很了,每人手里都帶著利器,至少是菜刀,還帶了兩個火把、三個打火機、三個手電筒、滿滿三個小塑料袋的雄黃,加起來足有一公斤。我們這里有蛇,包括少量毒蛇,所以家家備有雄黃,翻山越嶺走遠路的時候都帶著一些,盡管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人被毒蛇咬過了。雄黃不僅可以驅(qū)蛇,萬一誰被毒蛇咬了,還可治療蛇毒。
小魚提議每人腿上手上都抹點雄黃,被大家否決了。我們山里人都知道,雄黃屬于砒霜的一類的,有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