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X年,我三(顧城)
謝燁,我的雷,把我的生命炸成了兩段。上半段是一個空想主義的我,下半段是一個實想主義的我。每天我都想著她,那大大的眼睛,披肩的頭發(fā),雪白的牙,我想得很細很深,細與深到了難于啟齒不能說出的地步。
雷說,在火車上遇到了我,她猶豫了一番,但還是找到我家來了。我送她上火車后,一直擔心著。我跟她通了信,收信的雷當時在承德,在她爸爸那里。我跟她通了很多信,那是通信的年代。我們的信加起來恐怕已經(jīng)構(gòu)成長篇小說的規(guī)模了,至少有十來萬字。
我在給雷的信里說:火車走著,進入早晨,太陽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來。我好像驚醒了,我站著,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過一會兒,你將成為永生的幻覺。
雷回復說: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著長長的長著白楊樹的道路走,輕輕地敲了你的門。離開的那天你去送我,我們什么都沒說,我們都知道這是開始不是結(jié)束。
我回復說:太陽落山的時候,你的眼睛充滿了光明,象你的名字,象輝煌的天穹。我將默默注視你,讓一生都沐浴你的光輝。
雷回復說:天天看或者聽你的信,也許我真從你那兒帶走了靈魂,它不時聚成你的樣子,把你的詩送到我的耳邊,我好象一個住在海邊的姑娘,聽小石子在海水中唱歌。你的信讓我看見了將來,多好,為什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看看將來呢?
我回復說:我的手一接觸到你的信就失去了控制,我被溫暖的霧的印象包圍著。我開始過生日,我在想怎么還沒有你的信件呢。我不管,我有一個秘密,一個法寶,那就是你。只要一想到你,這個世界就沒轍了。明天是你的生日嗎?我把你的生日忘了。一只手伸在藍空氣里,怎么也想不起來。
雷回復說:我相信你,甚至覺得,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還多些,你呢?你了解嗎?你了解我嗎?那天在北京站,我們告別的時候,我曾慌亂地閃過這些念頭?,F(xiàn)在,我伸出我的手。
我說了,要讓一生都沐浴雷的光輝。可是我并沒有說得很明確??墒抢自谛偶硗鶅蓚€回合后,卻把色彩鮮明的皮球踢過來了。她說:我伸出我的手。
我們都是用詩來說話的人。她這話已經(jīng)夠明確的了。
于是,我再次上了火車,方向上海。
在愚園路上找到雷住的弄堂,我就激動得很。往里走,我覺得我走進了我的老師安徒生的童話里,哈里發(fā)的王宮。左邊是高大的圍墻,圍墻上方露出王宮的龐大屋頂,右邊是低一些的圍墻,圍著一個個花園洋房。走到底,左拐,是圍墻圍著的王宮正樓的大門,上面橫著一塊大牌子:長寧區(qū)少年宮。
雷跟我說過,她家住在長寧區(qū)少年宮的弄堂里,她補充說,可是她家住得很逼仄簡陋。
開玩笑吧,這條弄堂里怎么可能有逼仄簡陋的住處呢?
再往下走,到了長寧區(qū)少年宮大門口,發(fā)現(xiàn)還能往下走。我找到了那個門牌號碼:12號。大鐵門上的小鐵門敞開著,我便走了進去。我面前是一片不小的草坪,草坪后面是一棟漂亮的洋房。草坪上堆著許多東西,有點亂,但綠色的草還是看得見的。我走到這棟洋房門口,一位中年婦女提著個煤球爐子走出來。她說:你找誰?我說:我要結(jié)婚。她說:你說什么?結(jié)婚?你跟誰結(jié)婚?我說:我要跟您的女兒結(jié)婚。她的表情跟看到鬼差不多,她說:小朋友,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哪里有女兒啊,兒子倒是有兩個。我說:別騙我了,我什么都知道的。一個年輕男人走了出來,他說:你要跟誰結(jié)婚也不能亂來啊。我就是她的兒子,我還有個哥哥。你找的到底是誰?我說:你是雷米的哥哥?他說:誰是雷米?我說:噢,雷米是她的筆名,她叫謝燁。這個年輕人和他的媽媽都笑了:謝燁啊,她家在那里。年輕人的手指所指之處是這棟洋房旁邊挨著的一個平房,好象是汽車間。我說:你是開玩笑嗎?那里能住人嗎?他媽媽說:小朋友,你走過去問一下就知道了。
我半信半疑地走到那個汽車間門口,那里的門也開著,里面滋拉響著,傳出菜下鍋的味道。我就走了進去,這是一個狹窄的過道,過道里放著幾個爐子,一位中年女子正在那里燒飯。她說:小伙子,你找誰?這回我聰明了,我說:謝燁家是在這里嗎?她說:是的,我是她媽媽。我說:媽媽好!她說:你為什么叫我媽媽?你是誰?我說:我叫顧城。我在火車上認識了謝燁。我是來求婚的。她說:噢,倒是聽她說起過。你先進來坐坐吧。
她擦了擦手,把爐子上的鍋子端開,把一個水壺放在爐子上,就跟著我進了房間。
這個房間真的很小,只有一張不太大的大床,一個低矮的櫥,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窗子也很小,但能看見花園的大鐵門,大鐵門上方。我一眼就看遍了這個房間。
她說:你坐吧。我就坐下了。她說:小燁說到過你,還說到你們家去過。你能先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嗎?我說:我叫顧城,照顧的顧,城市的城。她說:你的工作是什么?我說:我沒有工作。她說:什么叫沒有工作?你應(yīng)該到了工作的年齡了呀,你在讀書嗎?我說:我每天都讀書,讀很多書。她說:我是問,你還在上學嗎?我說:不上,我小學也沒有畢業(yè)。她沉默了:那你憑什么說要結(jié)婚?我說:憑我的愛情。她說:小伙子,愛情是沒用的東西。我說:怎么沒用了。為什么要有用?她說:你走吧。我說:那么您同意了?她說:同意什么?結(jié)婚?不可能,我永遠不會同意的。我呼地站了起來,又問:小燁呢?她說:她不在這里,她到承德她爸爸那里去了。你走吧,以后也不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