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消月沉,皇城腳下的百姓皆緊閉家門看著這場旦夕之間的改朝換代,戰(zhàn)亂結束時方才有人大著膽子開門出來打探情況,收拾了門前因兵變而雜亂的街道,看見皇城張貼出的告示得知天下已定,千街萬巷才漸漸恢復了往日熱鬧的光景。
恍若就在眨眼之間,我在京中安頓下來已有五六日,蕭齊曄被秘密送回京的頭一日蘇君言便入了宮,我隨著他的心腹回了蘇府,蘇府卻還是往日那個模樣,府中人見我回來皆又高興又詫異,一路小心翼翼恨不能將我抬回房間,我推辭了她們的熱情,想著蘇君言人還未至京都卻已將府中一切安排停當了,覺得心下有些發(fā)暖,但伸手撫上腹中孩兒,卻覺心中又是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沉悶,于是屏退了眾人自己踱著步子去了趟書房,撿了本佛經抄練起來靜靜心。
蘇君言日落時分仍舊未見回來,我心底莫名的有些慌張,待到第二日,城中街上神衛(wèi)軍穿著盔甲亢吃亢吃大剌剌的踏著正步小跑著,我跟著人群往他們離去的方向瞧著,像是去正陽宮門的樣子,我心中便更加惴惴不安起來,到了五六日的午后,我正用著午飯,蘇君言突然出現在我視野里,神色有些蒼白,似乎是一路跑回來的,我起身替他倒了一杯水,他接過去大口大口的喝完了,我接過空杯子問:“還要嗎?餓不餓?”
他扶著我的肩頭,面色是從來沒有過的正經嚴肅,他言簡意賅的說道:“我們恐怕要避一避?!?p> “去哪里?”我知道他此刻沒有多余的心情同我解釋,于是我也只問他要去哪里。
他回答:“越遠越好?;蛘撸リP外。”
竟然要躲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我一時不免有些不解,按理說,他幫蕭齊衍奪了江山理應受到重用,可他卻在這個時候要遠避他處,甚至要去關外。我甚是疑惑地看著他,他伸出手撫上我的鬢發(fā),替我整理好了幾捋散落的發(fā)絲,蒼白的臉稍有了些血色,他寬慰道:“放心,關外我曾有所留意過,在那里安置了一處院子,雖然不比京都,卻也比眼下待在這里要安全得多了。我知你心中有疑慮,待我們出城以后我自會慢慢告訴你?!?p> 我點點頭,他又繼續(xù)道:“我不能與你同行,我會準備車馬將你送出城,城外三里處有一個望月坡,你在那里等我兩日日,兩日后我來與你匯合?!彼詈髮⑽覔砣霊阎校偷偷芈曇魠s異常的好聽,他說:“別怕,我很快就來?!?p> 他松開我,又沖我笑了笑,然后蹲下來將頭放在我肚子上像是在仔細地聆聽,我由著他聽了半晌,然后輕輕撥開他的頭,告訴他:“月份太小了聽不到的。”
他卻憨態(tài)可掬地笑開了:“我就是想聽一聽,這個小東西在你腹中,我這樣貼著你,縱然聽不見卻也能感覺得到他就在那里,乖乖的,慢慢的長大呢!”
我摸摸他的臉,溫柔地對他一笑:“阿弟……真是變了許多呢?!?p>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胸口,嚴肅道“等安頓下來我們就辦一場婚宴。”
我抽出手,提醒他道:“時間不早了,你準備什么時候出發(fā)?”
其實他的提議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了,我都已經與他懷了個娃娃,若再說自己還是容家的人未免顯得有些虛偽了,但人總有時候喜歡矯情一下,且時常矯情一下,不矯情便覺得心里別扭,于是我有些不想正面回應蘇君言的這個提議,也是心中有些莫名的芥蒂,像是藏在心底里,被一個小匣子用鐵鎖鎖上了,我看不真切自己心里的芥蒂到底是什么。
蘇君言聽我一問便立刻拉著我回了房間,裝了一些細軟并一些衣物后,帶著我從后門上了輛馬車,馬車做得極低調,像是臨時從哪里借來的,與府里一貫用的大有不同。
我想著這是要偷偷跑路,做的低調一點委實沒有錯處。
馬車不算太快,卻是十分的平穩(wěn),在城門處停下,我將門簾推開一絲縫隙向外面瞧去,辦成商戶家的仆從的府兵正從懷里摸出一張文碟,我暗自腹誹蘇君言究竟從哪里弄來的這些東西和身份。車外那些守城兵看了文碟又朝我這邊看了看,我合上門簾略有一絲驚慌,不過好在我在車里,外頭那些人并不能看見我慌張的神色。
戰(zhàn)亂初定,蕭齊衍將京都看管得十分嚴格,也許是害怕有人趁機作亂,所以城門守衛(wèi)查進出百姓都查得仔細了些,但我們有身份掩護,蘇君言做這些事向來做的周全,這些年來,他已然成長為了一個萬事都很周全的才干,無論是做蕭齊曄的神武將軍,還是做蕭齊衍的軍師,他都當得十分的周全,當得十分的順風又順水。
我們的馬車一路四平八穩(wěn)地行到了望月坡,這里遠遠的只有一家簡陋的茶棚,破舊的旌旗在晚霞中搖搖曳曳,日頭羞羞答答地沒入西邊的遠山中,而被日頭暴曬了一整日的大地卻仍舊余有熱氣,我在馬車里被悶得胸口隱隱作嘔,起身下車鉆進了茶棚里。
茶棚是用楠竹搭就的,帶著輕微的陳年老竹的清香,茶棚四周也種著些青竹,細長的竹身直立,卻將頭彎在了茶棚上,仿佛經歷一整日的酷熱后顯得有些懨懨地,隨著漸起的晚風簌簌的作響。賣茶的小二從后頭聽見我們喚人的聲音搭著毛巾忙不迭應著從后堂小跑出來,抬手用卷起的袖子擦了擦汗,笑呵呵地小跑過來招呼我們。我?guī)е{了一路馬車的阿三坐在了最里頭,那里較為涼快一些,并又要了一壺茶和一屜包子,小二殷勤地立刻端了茶又端了包子來,我隨手拿了一個包子往嘴里送,見阿三警惕地注意著四周,并不動桌上的東西,便輕咳了一聲:“不必如此緊張,先吃點東西吧?!?p> 他頷首應是,再不多說一個字,抓起包子三兩口吃了,又灌了幾口茶,仍舊不時打量著周圍。
此時已約摸將近戌時,這路上已無什么人來往了,偶有兩三個人來買茶,大多都是匆匆坐一坐,歇歇腳又往路上去了。我坐在茶棚里看著人來,又瞧著人去,一壺茶早已添了三四回,已經索然無味了,我百無聊賴地望著路的盡頭,卻像是看不到邊似的,遠遠地只看見這條彎彎曲曲的石子路綿延到遠處,漸漸延伸至黑暈中。
濃墨氤氳開來,天上星子也眨巴著眼圍在一輪殘月四周,茶棚小二打烊時留了一席之地給我們歇息,我從阿三手里要了幾兩碎銀給他,他興高采烈地收了。茶棚后有間草房,他收拾完便回去歇覺了,留下我們在前面,茶棚里委實簡陋,只幾張竹制的桌子和凳子,以供來往客人充饑喝茶休息之用。
阿三躊躇著不知道在哪找塊地方給我做床榻,我拍拍他的肩頭:“不必忙了,我在這里坐一坐,等困了就去車上休息,你自己找個地方歇歇,別太熬著,都出了城了,再則一路上也沒有什么事,這里看著應該安全,你也不用太過于緊張?!?p> 他抱拳應是,然后搬了個凳子走到茶棚邊坐下了,我不知他講我的話聽進去沒有,我也懶得再管他。就著微弱的月光和油燈,我在桌子前坐下了,雙手撐著下巴歪頭數天上的星子。
一、二、三、四、五……
…………
三百七十一、三百七十二、三白七十三……
…………
哦,今夜的星子真多呢。
忽的視線里劃過一道光線,雖然一閃而過,卻叫我一個激靈就精神起來了,我癡癡地凝望著那道光線最后消失的方向,我忽然沒有征兆的想起了那一日蘇君言假扮的暗影,他仔細地烤著兔肉,而我也是這樣凝望著星空,彼時看見掠過的流星,心底里殷殷期盼的是公子,而今卻只能回想起那夜蘇君言坐在火堆前烤兔肉的模樣。心里的不安與久等帶來的急躁情緒令人有些如坐針氈,我望著漸漸淡去的星空,急切地期盼著明日的太陽早一些出來。
第二日是個大好的晴天,小二一大早就出來擺東西張羅鋪子,我們簡單用過一些早點,阿三遠遠跟著我走到了小丘上,我坐在小丘上唯一的一顆大樹下遮蔭,回頭望去阿三正背著手無比警惕地站在愈漸毒烈的日頭下,我知他袖中藏著暗箭,他從不肯多說一個句話,甚至于多說一個字都不肯,我想著他們做死士的大抵都是這樣不大愿意與人多費口舌的,因他們只需要好好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務,不需與別人交情過深,有時候話多也是導致任務失敗的因素之一,我能理解的。
但看他站在驕陽下,想著這一日過去他該被曬傷了,于是起身喊他:“煩勞你去茶棚里替我端口茶來吧,有些渴了?!?p> 他不答話,卻欠身低頭點了一下,然后轉身向茶棚走去,小半晌后他提了一盞黝黑茶壺和一只同色茶碗,他將茶替我倒好遞給我,我其實并不渴,只是尋個由頭讓他不至于如木樁一般杵著,這會兒我看著端到面前的茶碗,扯出一個和善的笑意來:“累你日夜警惕著,我現下倒不是很渴了,這茶既然已經沏來了也不好平白的浪費,你既要時時刻刻守著,便喝口茶提提神,順帶解解熱吧?!?p> 他先是一愣,然后順從地躬身向我行了一禮,我看著他喝下那碗茶,略有干裂痕跡的嘴唇稍有些濕潤了,別過頭去又重新將視線放到遠處,那里正有幾只飛鳥成群結隊地飛入灌木叢里,有幾只白色的蝴蝶在低矮的草叢上忽高忽低地癡纏著,天上云層一浪高過一浪,似有疾風推搡著它們往前去瞧熱鬧,便有云層經不住鬧,拉起身邊幾片閑云便不緊不慢地往前行著,極遠處有一處密林,郁郁蔥蔥的枝葉在熱氣的蒸騰下也都懨懨地,似乎在打著盹兒。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撲一只落在我身旁的蝴蝶,它果然沒留意讓我撲了個正著,我將合捧的雙手湊近眼睛,打開一個只容我將好能偷窺到它的縫隙,它在我手里展不開翅膀,卻仍舊慌亂地撲扇著,焦急地反抗,似乎想憑一己之力找到一絲絲出口,掙脫這個突如其來的桎梏。
阿三喝完茶就小跑開了,再回來時手里捏了只白瓷碗,我看著他走來將碗與茶壺一同放在我身旁的模樣不覺好笑。他做完這些又要推到一邊,我打趣道:“你離得那樣遠,要是有人放冷箭暗器過來,豈不是連替我擋箭的時間都沒有?”
他啞然,其實我估摸著他是沒想到我會突然這樣問他。是以我又道:“你就在這里待著吧,外頭太曬,萬一再中了暑,昏倒了我一個人可保護不了你?!?p> 他了然,推到我身后做了個安靜又透明的小啞巴。
我繼續(xù)坐下來看我的蝴蝶,將它困了這一會兒,我再看它時它已然不怎么肯動了,于是輕輕地將手打開,它果然躺在我手上,翅膀有一搭沒一搭的曳著,我有些失落,但卻不是因為蝴蝶不能動了,而是想起一樁舊事,這舊事,有關于蘇君言。
兒時有一回他從學堂偷學回來跑去田埂上找我,彼時我正忙完農活回來,記著也是這樣一個炎熱的夏日,他興致勃勃地同我聊著今日學堂里先生又教了些新字,只可惜沒有筆墨紙硯,不能像那些入學的學子有可供習字的筆墨,我?guī)е弥厝サ穆飞瞎者M了一條小路,穿過一片楊樹林,再往前幾步便有條小河,河水常年漲落,因此許多流沙便被沖到這下游來囤積在河床上,那兒便有塊不小的沙灘,彼時已漲過一河水,退下去的那塊沙灘便略帶濕意的裸露在外,正好供人在上頭玩耍。
我?guī)е⒌茉谏碁┥暇氉?,他寫寫畫畫我看著很是新奇,雖然歡喜卻并不認得他寫了什么,他拼拼湊湊出來五六個字,我問他他卻閉口不言,一副傲嬌的模樣,我也有骨氣的不肯再問。
如今想來,那時他寫的,大約是:蘇依依,蘇君言。
這六個字。
回去時他卻不肯走了,拉著我十分頑固地要下水,只因他新近和村里的大伙子們學了洑水,我見河水退下去許多,且此處又是淺灘,便提心吊膽的應允了。他脫了上衣喜滋滋地一個猛子扎入水里,初時還浮在水上,兩手撥水游得十分自在愜意,可漸漸地他入水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最后卻不見上來。
我試探地一步一步往水邊挪,不住的往水面探看喊他的名字,但又不敢喊得太大聲,害怕引來過路人,我胸膛里的一顆心仿佛快要被拽出來,眼淚盈滿眼眶將視線暈成一片模糊,我急忙用手背揩掉。雙腿止不住發(fā)軟不經腳下一滑摔進了水中,我頓時撲騰著想要爬起來,可卻怎么也摸不到岸邊,慌亂之中水花四濺,我不知怎的竟要往下沉去,渾濁的河水從四面八方猛地灌入鼻腔耳中,恐懼在眨眼之間將我的四肢百骸蠶食鯨吞,窒息之余,我心中仍舊牽念著溺水的阿弟。
我在床上躺了一日一夜,似乎要將心肝都咳出來般,母親氣急了,我好以后一個月不同我講話,不管我死活,我每日帶著一身疲憊空著肚子回來,灶上也不曾留著我的飯菜,我只好嘆著氣,自己生火煮點白粥來吃。
阿弟是在我緩過來的第二日才來看我的,他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我背著鋤頭正準備出門,他一路跟著我走,我回頭看他,他就停住,不看我也不同我說話。
我忙了半日,覺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坐在田埂頭上的一顆大棗樹下,身旁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竹簍,我走過去坐下來歇腳,他不躲開我的視線,將那竹簍打開,里面躺著兩條已經死去多時且已經發(fā)臭的鯽魚,我不解他的意思,看了他半天,他支支吾吾不肯說,但我大約已經猜到他的意思了,于是嘆了一口氣:“下水就是去抓魚了?”
他將那竹簍放遠了些,也許是覺得腥臭,略皺了皺眉,道:“誰叫你前幾日同我爭魚吃,母親偏心,將魚腹都給了我,你沒做好事還被她罵哭了,我都看見了?!?p> 我笑了,卻覺苦澀又難堪:“所以你抓魚,是為了給阿姐吃嗎?”
“誰要為了你抓魚,不過是在河里玩的時候順道罷了,誰讓你那么蠢,站那么遠也能掉河里,要不是我及時發(fā)現了去找父親來,你就把自己淹死了!”他說著,又像是諷刺一般繼續(xù)道:“真夠蠢的,那么個淺灘你站起來估計水都只到你肩頭,你還能把自己折騰到河中間去,真服了你了?!?p>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想想也的確是如此,便受了他左一個蠢,又一個蠢,覺得自己大約也是真的不夠聰明機敏,不討人喜歡,否則母親怎么在我回來之后一句話也不肯跟我說呢。
阿弟看我不說話,又踢了踢那個被蒼蠅落腳的竹簍,稍帶歉疚地推了我的手臂:“喂,這魚都臭了,沒法吃了,下次我再給你……我再抓吧。”
“嗯?!?p> 眼前飛過來一雙白色的蝴蝶,年少總是對這些鮮艷好玩的東西很感興趣,于是秉著貪玩的心性,我趕緊拉著阿弟去抓蝴蝶,那蝴蝶飛了一小段路,便在一朵荊棘花上停駐了,我同阿弟使了個眼色,張開雙手兩人合抱去撲,那蝴蝶聞聲卻瞬間逃了。我們撲了個空,平白讓那花兒上的刺扎了一手,垂頭喪氣地坐在樹蔭下檢查手掌里的斷刺,阿弟嘟囔著:“笨死了笨死了!連個蝴蝶都抓不??!”
我無奈的用指甲拈出一根扎在指腹上的斷刺,摸了摸手掌,覺得并無痛感了,然后伸手擰了一把阿弟的耳朵,拿出作為姐姐的架子來:“再敢這么沒大沒小的跟姐姐說話,就把你的耳朵擰下來!”
他吃痛的告饒,抓著我的手臂求我放開,我打趣他打趣夠了,心里也解了氣,便放過了他,他哎呦哎呦地連忙跑開了。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里一瞬間覺得很溫馨,視線里方才那雙蝴蝶卻又一路飛著回來了,往阿弟離開的方向撲閃著翅膀,一會兒停下來一會兒又飛的老高,遠遠地望過去,那蝴蝶與阿弟的背影重疊在一起,一時分不清是在看蝴蝶還是在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