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于無邊的黑暗總是讓人覺得心情沉重,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里,卻也是最好隱藏自己的地方,斷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誰紅了眼,萬般的思緒都在一聲深深地嘆息中變得淡薄微妙起來,我直愣愣地看著前方,盡管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我卻仿佛看見了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溫潤少年,他輕皺起眉頭,用手在我眼前微微搖晃著,輕輕地,溫柔地問我:“小姑娘,你還好嗎?”
卻又仿佛看見在那容府里,有個瘦小的身影,跟在容初瑾身后不停地想要追上他的腳步;院落中,無時無刻不是那身影與容初瑾同進同出的影子;書房里,那身影專心地為他鋪紙磨墨,自己在一旁抄千字文,一個字一個字的重復(fù)著,仔細地認(rèn),一筆一劃小心地寫。
畫面里的春去秋來,那人都與容初瑾形影不離,與她而言,容初瑾不僅僅是主子,更是救她于水深火熱的神祇,她仰望著他,盼望他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愿他一切安好。
他終于金榜題名,在朝堂上一躍而起,她終于看著他達成心愿,跟著他遷府,從侍候他的筆墨到他的一切吃穿用度,皆由她過目操持,親眼看著他越來越出彩,在朝堂上振臂一呼,便有一群人應(yīng)聲而出,登門拜訪的人也越來越多,城中待字閨中的人不知怎么亦越來越多,全都跑來言說結(jié)親,府里的門檻一時間不得歇息。
容初瑾全都拒了。
我并沒想過,我的神祇有一天居然會拉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問我愿不愿在名字上冠上他的姓,問我愿不愿成為容府的女主人,我燒紅了臉,含羞帶怯的答應(yīng)了。
于是高堂滿座,客無虛席,迎親的鑼鼓響徹云霄,伴隨著炸開的禮鞭,新郎射出紅箭然后迎我下轎,我從花轎中款款而來,喜娘攙扶著我邁過火盆,跨過馬鞍,司儀站在堂上高唱著“新人過馬鞍,步步保平安!”
我在大紅的蓋頭下緊張得快要窒息,幸好有喜娘一路攙扶著,才不至于讓早已手忙腳亂的我在眾人面前露怯,貽笑大方。
在司儀最后一聲“夫妻對拜”的唱和中,府里的侍從一路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跪倒在喜堂上。
“有人開了城門!御靈敵軍此刻已經(jīng)攻進皇宮了!老爺夫人!快些逃吧!”
于是乎賓客們張皇無措,四下逃竄,我的蓋頭還未扯下,手中的紅綢另一頭便已落地,緊接著一陣廝殺聲傳入耳中,我顧不得其他,伸手將蓋頭一把扯下,頭上步搖鈴鈴作響。
我的未完禮的夫君,容初瑾已然先一步進入院中戰(zhàn)斗,除了容府原有的護衛(wèi)外,從四周墻院上翻身進來十好幾個黑衣人,蒙著面,在源源不斷的敵軍中艱難的斡旋。
有士兵沖進中門來,直逼正堂,被那些黑衣人瞬間閃身擊殺,他們帶著我們從后堂穿過,卻不料后門早已被人重重圍住,我拉著老夫人的手想要躲開那些刺來的刀劍,可轉(zhuǎn)瞬之間便有刀刃猛地砍向我們,無奈我只好推開老夫人,自己快速閃身避開刀鋒,那些士兵還要殺將上來,立刻就有黑衣人回護上去。
我從地上爬起來,身上沾了不少血跡卻無暇顧及,趕緊過去扶起老夫人,她嚇壞了,語無倫次的呢喃道:“……老爺瑾兒……”,我知道她想找自己的丈夫兒子,我又何嘗不想找我的夫君,可是場面混亂至極,稍有不慎便會死于亂刀之下。
場上黑衣人漸漸不敵對方源源不斷的援軍來襲,敗下陣來,在地上陸陸續(xù)續(xù)與敵人躺成一片,血流成河,橫尸滿堂。
老夫人被人從我手中生生地拉開,然后無數(shù)刀劍魚貫而上,她甚至沒來得及哼一聲,就此殞命。
我被無數(shù)雙手死死按住,有人大喊一聲“留她活口!”
蘇君言一身戎裝,神情肅穆地從地上的尸體上跨過,攜風(fēng)伴雨而來。他將我一身鮮紅嫁衣扯下,劍鋒凌厲將它們撕得粉碎,我跪坐在地上,手上沾了不知是誰的血,黏膩在手上,擦也擦不掉。
戰(zhàn)禍平息,這場肆意的殺戮止于連天的大火中。
一早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容老相國抱著酒壇砸向那些虎視眈眈的士兵,卻被他們躲開,酒壇在地上咣當(dāng)一聲破裂,酒香夾雜著血腥味飄散開,令人頭昏腦漲,他不知從哪里拿出兩塊燧石,用力地互相敲擊,火星子掉落在地上混了酒水的血河,一點即著,隨即兇猛地蔓延開來。
有士兵見狀連忙上前去要抓他,只見他縱身撲向火中,幾個翻身便被大火爬滿全身,他支撐著站起來,發(fā)了瘋似的奔向原本為喜宴準(zhǔn)備的酒席上,那里早已狼藉一片,事先備好的酒水也隨處灑落,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濃烈的酒香與鮮血。
士兵們都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誰也不敢上前阻止這個宛若瘋癲的不怕死的人,老相國跌跌撞撞地沖到那里,然后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他甫一落地,那火便順著被酒水灑落的地方一路蔓延,勢如破竹,遇上尸體便爬上衣物,頭發(fā),直到將地上所有東西都吞噬進去,然后繼續(xù)攀爬上梁柱。
府里因為喜事,隨處都是張燈結(jié)彩,到處都掛著紅綢,那火便更加肆意,更加瘋狂,在初秋的烈日里,隨著灼熱的風(fēng),一路舔舐著整座容府,大廈將傾。
蘇君言拉著我的胳膊,拼命地往大火外拽著我,我卻絲毫聽不見他在嘶吼著什么,只一心想著去找我的夫君。
“公子!我要找公子!他還在里面!他還在里面??!放開我!我要進去!”
我簡直快要發(fā)狂了,該死的蘇君言竟還用力地拉著我,我根本無力掙脫束縛,只能哭嚎著,他任由我一拳一拳地打在他手臂上,身上,也忍著我咬在他手背上的巨痛。
頭上的步搖被我一把扯下來,連帶著幾根青絲被一起扯下,我拽著步搖鉚足了勁刺向他的胸膛,他悶哼了一聲,一個手刀將我劈暈了。
我被押上囚車,醒來時脖子酸楚難忍,我正躺在囚車上被一眾士兵不知押往何處,熟悉的街道上人煙稀少,商鋪酒樓被砸得破敗不堪,街上偶爾有敵軍在清理尸體,從地上拖到一個老舊的驢車上用力一扔,仿佛那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而是被宰的牲畜。
世道艱難,被戰(zhàn)火屠戮過后的瑟云國以快于融冰千百倍的速度消亡著,我并非能人,也只能隨著這個國家一起沉淪,終至消亡。
一將功成萬骨枯。
御靈國是那個功成,而瑟云即是那個萬骨枯。
一不留神被回憶鉆了空子,再回神時眼中凈是熱淚,我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眼淚還是從眼角溜了出去。
“對不起?!?p> 這是我對于公子的致意,那日一別,喜堂之上我扯下蓋頭,只見到他奮勇離去的背影,再相見時,他如此衣衫襤褸,狼狽不堪,怪我沒有早一點來救他。
霍沅說得對,我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忘恩負(fù)義之輩,受著公子的恩,享著公子的情,卻不肯為了他放手一搏,眼睜睜看著一日又一日的過去,明知道他落在蕭齊曄手里不會好受,卻承著罪魁禍?zhǔn)椎那?,與蘇君言一日日的相處,與蕭齊曄一朝朝地相安。
“……對不起”容初瑾終于出聲,“若不是我,你也不必受辱,早知如此,當(dāng)初也許不該留你在府中?!?p> 我搖搖頭,后又反應(yīng)過來他根本看不見我的舉動,又道:“若非公子,我早該死了。我從來沒有怨恨過公子,即便是落得今日這樣的地步,我也只恨自己不能早一日見著公子?!?p> “見著了又如何?抱在一處痛哭流涕?還是一起被折磨而死呢?”他仿佛萬般沉痛,“瑟云國衰敗至今,皇權(quán)旁落,滅亡是早已成定局的事。朝廷都解決不了的戰(zhàn)爭,憑你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奮力一搏也不過是萬千鐵蹄下多了兩個亡魂而已。我早已下過死令,讓暗影無論如何救你一命,是他們失手了?”
我黯然,哪里是失手了,說來還是我害了他們:“蘇君言設(shè)陷阱故意讓他們救了我,卻害得他們暴露行蹤,好在其他人先行離開去想辦法救你了,應(yīng)該沒有被一網(wǎng)打盡。而我……”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告訴他:“我不想走?!?p> “你救不了我,不該回來的。即便回來了,也不該想著救我,蕭齊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你如今要怎么辦呢?”他擔(dān)憂的與我柔聲說道。
我不知道如今要怎么辦,也許是死,畢竟沒有人知道我出了營地去了哪里,知道我在這兒的人,只有蕭齊曄,我唯一想過能救我的,如今正是綁了我要殺我的人。
我嘆了口氣,“大不了一死,如今能見你一面,我心中也無牽掛了,日后去黃泉路見霍沅的時候,也至于被他罵的狗血淋頭了?!?p> 空氣中像是凝固了一刻,隨即我手臂被人握住,公子的聲音近在咫尺,“霍沅他……怎么了?”
我心下懊惱,不該告訴他的,眼前他已經(jīng)這個地步,再告訴他摯友慘死,圖惹他心傷又是何苦呢。
“他被算計而亡,如今想來,這些事應(yīng)該都是蕭齊曄做的,看來他根本就不相信霍沅這些投誠之人,短短幾月,朝廷已將前朝那些人肅清殆盡了?!边@些都是我在霍沅死后留意發(fā)生的。
當(dāng)時只覺得是御靈朝臣之間的黨爭,因為蕭齊曄處理的極好,那些被殺之人都有著極好的由頭,他還令人妥善安置其家眷,百姓們口中都稱贊這位仁君,感嘆終于落得了個太平世道,對于往后的盛世亦有所期盼。
可豈料這位人人稱頌的仁君,卻是個殺人如麻的瘋子,為了折磨容初瑾,派人偷偷抓了容氏一族并偽造成忠烈殉國的模樣,其實暗地里關(guān)在密室,為了刺激容初瑾,每隔幾日便來發(fā)一回瘋,當(dāng)著容初瑾的面兒活活剮死一人。
公子痛苦不堪的向我訴說著這些慘絕人寰的回憶,一字一句錐心刺骨。
我將他抱入懷中,用手環(huán)住他的肩,以我女兒家的身姿,竟將他環(huán)在身前,我心疼他如今羸弱的身體,仿佛下一刻就會倒下,眼淚又如泉涌般,滑落在臉頰上流入口中。
是難言的苦澀。
他在我懷中抽泣起來,卻強忍著不肯哭出聲,我溫柔地?fù)崦谋?,安慰?“會沒事的……”
會沒事的。
我這樣安慰自己。
他在我懷中漸漸睡去,我將他扳正放平躺在我腿上,也許是從沒這樣安穩(wěn)地睡過一覺了,身邊能有個放心的人陪著,就連呼吸也能輕松一些。
我在黑暗中睜著眼,靠在墻上久久睡不著,想著明日該怎么辦,以后該怎么辦。
又或許,沒有以后了。
我忽然想起了蘇君言。
他知不知道我遇險了呢,如果知道了又會不會來救我呢?
以他那個性子,要是知道我和容初瑾在一塊兒,應(yīng)該不會多看我一眼吧。
也許是因為家國立場不同,阿弟他一直不喜容初瑾,從前他洋裝成霍府的門客,被霍沅介紹給容初瑾時就對他不大客氣,我那時沒認(rèn)出他來,只在一旁看著他話語間毫無敬意,當(dāng)時還只當(dāng)他是恃才傲物,私下里我還偷偷暗示過公子少與他來往。
公子勸我為人高傲些是有的,因是霍府的門客,我便多少忍耐了些。
想到這里,我又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怎么都到了這個領(lǐng)地了,還能想起不想干的人!
我與公子這般,皆是承了蘇君言的好計謀,他潛入瑟云京都皇城,誆騙朝堂重臣,瓦解瑟云國軍政勢力,帶著敵軍聲勢浩蕩地闖進我的家國,肆意燒殺搶掠,毀了我的婚姻,也毀了我的一生。
我該恨他,刻骨地恨他。
我告訴我自己應(yīng)該要恨他。
容初瑾的呼吸突然變得沉重而又急促,他驚叫著伸出那唯一的一只手四處慌亂地抓著,似乎想抓住什么,我聽的糊涂,只能握住他的手柔聲地安撫他,漸漸聽他呢喃得清楚起來。
“……沅……霍沅……”
他只是反復(fù)呢喃著“霍沅”二字,直到天明。
我枯坐了一夜,雙眼腫脹酸澀不已,可我卻不敢睡,生怕一閉眼,再醒來就抓不到容初瑾了。
他睜開眼撐著坐起來,我看著他右邊空蕩蕩的衣袖,忍住了心中的疑惑。
一日一夜未進食,我和容初瑾腹中早已咕咕作響,送飯的人罵罵咧咧地提著籃子開了鎖,似乎是在抱怨大清早的還得送飯,擾了夢中的嬋娟。
他將食盒放在門里,退出去將門又鎖了,我實在餓急了,連忙上前去打開食盒,里面是兩碗清粥并一碟饅頭。
雖然委實簡陋,但餓到極致了連喝杯水都是香的,我端起其中一碗,又拿了一個饅頭給容初瑾送去,他聞了聞,“別吃,有藥?!?p> 我差點跳起來,明明看著干干凈凈,哪里有半點下了藥的樣子。
“蕭齊曄曾將我與族中幾名女子關(guān)在一處,在飲食中下藥,欲使我墮落,整整七日?!彼蛭医忉尩?,像是想起了極為不堪的往事。
“蕭齊曄沒達到目的,會肯放過你嗎?”若是故技重施,那容初瑾應(yīng)該有解決的法子。
他搖搖頭,自嘲地笑了,“怎么可能?!?p> 我更加疑惑:“那你是怎么脫困的呢?”
“我將她們殺了?!彼従徧鹗?,凝視著手掌,像是手掌之中正淌著那幾個人的血。
我心底發(fā)寒,不敢再問,又看了看手中的食物,雖然不情愿但也只好放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