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跟著他們出了監(jiān)獄,坐上了押往皇宮的囚車。
這一路他的眼睛一直低斂,可在路過某處時卻猛然抬頭,迫切的想尋找什么。
還是那座酒樓,還是靠窗的位置,卻少了那個愛穿天青色襦裙的姑娘。
此次入宮,他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早知如此,那天晚上,就不同那個倔丫頭置氣了,如今竟是痛及骨髓的想念。
不過幾步的時間,酒樓就被甩在了他的身后。商陸藏好失落的眼神,再次埋低了頭。
“等一下……請等一下!”
一個急喘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玫蒙剃懶呐K一陣酥麻。
“私攔囚車是大罪,這位姑娘,你要做什么?”
前面騎著高頭大馬的將軍,看是一個柔弱的姑娘,也不好再繼續(xù)前行,只是拿話嚇嚇?biāo)胱屗y而退。
“啟稟將軍,我與車內(nèi)這人有債還未算清。如今他一朝出事,他打給我的白條也不能就此不做數(shù)。還請將軍行行好,讓我與他算算賬,不會耽誤很長時間的。”
蘇葉說著便上前一步,身子擋住了后面圍觀的百姓,將一個鐲子塞到了那人手里。
“只給你們不到一刻的時間,你自行安排吧?!?p> 那人低眼看了一眼手里鐲子的成色,滿意的應(yīng)了蘇葉的請求。
“那是你母親留給你的,為了我不值得?!?p> 商陸的位置正好將蘇葉方才的舉動看的一清二楚,感動之余,又多了幾分酸澀。
“值不值得不是由你來定的。我都聽說了,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蘇葉一臉篤定,商陸也無法反駁。
“需要我?guī)湍阕鍪裁磫幔晃胰フ夷潞?,她那樣護(hù)短,一定能保住你!”
見商陸沉默,蘇葉整個人都仿佛掉入了無底洞,心臟極速下墜,險些暈了過去。不過她還是硬撐著說了這番話,畢竟穆禾確實有這個能力。
“我不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我只是……”
感受到商陸越來越炙熱的目光,蘇葉的那些心思幾乎無處可藏。然嘴硬的性格,還是讓她忍不住找借口,不過這一切都被商陸突如其來的話給打斷了。
“你能抱我一下嗎?”
突兀的緊,但蘇葉卻無法拒絕。
隔著木欄,蘇葉將手伸了進(jìn)去,沒有環(huán)住商陸的肩膀,反而是固定住了他的臉。將商陸的頭拉到自己的面前,蘇葉小心翼翼的吻上了他的額頭。
停了許久,還是沒有放松,轉(zhuǎn)而將自己的額頭抵住了他的。
“你都決定了是吧,這一去我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蘇葉悲傷的聲音略帶哽咽,可商陸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蘇葉……”
“如果有機(jī)會,能不能試著活下來,就當(dāng)為了我!”
蘇葉捧住他的臉,兩人四目相對。觸及到她的視線,商陸只看到滿目的哀傷以及搖搖欲墜的光。
“我……”
“百越如何,大端如何,我都不想再管。這一個月我在皇城四處游蕩,起初還能騙自己是無處可去,可時間越久想見你的想法就越克制不住。”
“直到聽說徐府出了事,不分晝夜的徘徊在大理寺監(jiān)牢外圍,就是為了見你一面。商陸,盡管承認(rèn)的很遲,可我還是想說,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在這個世上我只有你了。”
蘇葉滿臉通紅的說了這段話,她明顯感覺到商陸失去了活著的斗志,為了留住商陸,她此刻什么都顧不得了。
“蘇葉,你是一個好姑娘,可我實非良人。今日一見,一切過往皆云煙,往后我入輪回道,你過人間橋,一別兩寬各自歡喜?!?p> 商陸差點就被蘇葉這番話說動了,可他的手上還沾著徐老的血,他還要救徐端出監(jiān)獄。再者這樣一個骯臟卑劣的小人,怎配得上他視若珍寶的丫頭。
“商陸!”
蘇葉被商陸的一番話刺的生疼,她不甘的喊他的名字,想再說些什么,卻被粗暴的打斷。
“時間到了,快讓開,否則別怪我翻臉!”
那個領(lǐng)頭人也看出來了,這就是一對小怨侶。還什么欠債白條,再被他們這樣耽誤下去,他的腦袋都要保不住了。
“商陸……商陸!求你不要這么殘忍!”
蘇葉情急之下抓住商陸的手不肯放,可她自己只是一個病弱的姑娘,又怎么抵得住那些兵將的力氣。
不一會就被硬拉了開來,只留蘇葉凄慘絕望的聲音鉆進(jìn)在場之人的耳朵。
“大人,快走吧!”
暗自握緊了拳頭,商陸裝作視而不聞,語氣急迫的要求離開這里。
他實在是怕,再有一刻,再聽到一聲,他都怕自己忍不住跟蘇葉一起離開這里。
“出發(fā)!”
蘇葉被拉到了一旁,那隊人馬就那樣從她眼前走過。
終于認(rèn)命,她只能呆駐在原地,嘴唇張合仿佛自言自語,任由眼淚爬滿她的臉龐。
“抬起頭來!”
商陸被壓到了凌君熠的面前,一副自暴自棄的模樣,好像全然不顧自己的性命。
“你是商郁的孩子?”
隨著商陸抬頭的動作,他的藍(lán)眸也暴露在了凌君熠的視線中。只這一眼,他的身份便被猜透了。
“您何必明知故問?!?p> 商陸不耐的回答,眼里只有煩躁。在他看來,這樣大的罪,處死即可,何必再多此一舉的親自審問。
“當(dāng)年商郁出走,原因不明。都說是徐景止負(fù)了她,朕卻不信。如今,你來告訴朕,商郁究竟為何拋下了大端的一切,你又為何如此仇視你父親?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命!”
凌君熠看著這個與穆禾一般脾氣倔強(qiáng)的人,心里也起了興趣。
“癡情女子薄情郎,這個故事您講起來不是更合適嗎?至于我,在外吃盡了苦頭,對那個無情無義的父親心懷不滿難道不是常情?”
商陸見凌君熠起了興趣的表情,忍不住開始激怒他。
“聽說你是小禾養(yǎng)大的,脾氣倒是與她有幾分相似。徐景止已死,他當(dāng)年的作為便再無法可知,朕可以輕松下令殺了你,但你有臉再見小禾嗎?你就這樣看著她被言秋白利用,枉為人!”
凌君熠那樣的城府怎會被商陸三兩句就激的卸了底。倒是因為商陸的急躁,他更確信,徐景止臨死前一定說了什么。
“我犯的罪等同叛國,怎么還會等到大人回來!”
提前穆禾,商陸眼睛睫毛一顫,黯淡的眼神表現(xiàn)出了他此刻的失神。凌君熠靜靜的看著他的反應(yīng),心里有了幾分把握。
“小禾對你與眾不同,如果我殺了你,她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愿意見我?!?p> 凌君熠不再自稱為朕,他刻意放低了姿態(tài),想讓商陸知道自己也是一個可憐的父親。
“那又如何,反正您也從未打算認(rèn)過她!若不是今日事關(guān)穆玖辭,您還會承認(rèn)她是你的女兒?”
商陸見不得凌君熠虛假的模樣,只是惡心的轉(zhuǎn)頭。
徐景止也好,凌君熠也罷,他們都自詡情深,卻都將自己的妻兒子女傷的徹底。這樣的人,就該一輩子忍受煎熬與折磨。
“你說的不錯,朕確實懷疑過小禾的身世??墒且皇悄愕母赣H聯(lián)名眾位大臣一同上奏,朕又怎會不堪其擾,與阿辭生了嫌隙!”
凌君熠看到商陸的態(tài)度,也收起了那副慈祥的面孔,說這話時,整個人都顯得猙獰了不少。
“你說你愛她,卻從不信她。你說一切都為了她好,卻將她折斷翅膀困在你的后宮五年。你說你與她的嫌隙事關(guān)旁人,可讓她最后死心離去的難道不是你的猜疑與自負(fù)!”
“你口口聲聲對不起她,卻將她用命保下來的女兒一次又一次逼入絕境。如此作為,你怎堪為人!”
想起穆禾受的委屈,商陸將自己的心里話一股腦說了出來,之后便毫不畏懼的凝視著已經(jīng)動怒的上位之人,眼里全是帶著嘲諷的凌然傲意。
“大膽!徐景止不顧君臣之義,拆散了我與阿辭。如今你又不知悔改,幾乎將我大端半壁江山送了出去。你們父子二人所為,實在令人咬牙切齒。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朕就成全你!來人!”
被商陸一番話戳中了心思,凌君熠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他看著商陸,也不在乎往年的真相,只想盡快處死他。
“拖出去,明日午時,于午門斬首示眾,邀百官同觀!”
匆匆趕進(jìn)來的侍衛(wèi),得令將商陸拖了下去。商陸聽此結(jié)果,只是如釋重負(fù)的長出一口氣,藍(lán)眸彎成蜜芽狀,笑的不合時宜。
“陛下,此舉怕是……小主子那面不好交代!”
一直到殿內(nèi)清凈,看凌君熠的火消了一些,那位從皇子時期一直陪他到現(xiàn)在的老宮人,才試探著開口,語氣滿是長者的無奈與通透。
“你說誰?”
凌君熠轉(zhuǎn)身看他,明知故問。
“能得老奴一聲小主子的,也就只有那一人了。雖然老奴只見過她兩次,可十分肯定她如穆姑娘一樣,剛烈、高傲、善良且重情義。藍(lán)眸世間少有,商陸必是被她當(dāng)做親人。您這樣做,會寒了她的心?!?p> 雖然依舊恭敬,凌君熠卻聽出了幾分不卑不亢。
“他犯的是叛國大罪,死一百次都不夠。你在質(zhì)疑朕?”
凌君熠不耐的瞪了他一眼,說的煞有其事。
“可您處死他,是為了軍需的事嗎?”
老宮人不急不緩的反問,讓凌君熠一時無言。
“老奴看著陛下從皇子到如今,自然知道在沒有穆姑娘之后您過的有多不堪。您受不得別人侮辱您的心意,可是商陸一旦處死,您就失去了這個世上唯一與穆姑娘有聯(lián)系的東西。那樣毫無指望的日子,您會受不了的!”
說到激動處,老宮人直接跪了下來,以額觸地。
“連你都知道沒有她我會多難,可你說她怎么狠得下心呢!”
凌君熠后退一步,一時不防絆倒在了龍椅上,眼神空洞,雙目渙散。
“陛下!”
聽到動靜,老宮人連忙跪著向前移了幾步,整個人都跪在了凌君熠的腳邊。老奴看著凌君熠痛苦的樣子,心頭突然就閃過了他從前的樣子。
與其他皇子的溫和有禮不同,凌君熠從小就比較孤僻。他不喜宮宴,不喜見人,稍有不和心意,便會大發(fā)雷霆,所以直到十歲,他的身邊也只有自己這一個服侍之人。
他的母妃倒是得寵,卻不愿把心思放在這個被皇帝厭惡的皇子身上,一時之間,他好像成了整個皇宮的雞肋。
可或許是老天憐憫,這樣一個不合群的孩子,卻是他見過最聰慧的孩子。
他過目不忘,僅十三歲就能做出《秦宮賦》這樣驚艷的文章。只是他雖然孤僻,心底卻仍是渴望手足情深,所以那篇文章最后被他的親哥哥占為己有了。
自那以后他更加不愛說話,也不再相信任何人。
可這一切都從他弱冠之后有了改變。他可以在外建府,雖然沒有封號。他也可以去周國游玩,然后他帶回來了一個姑娘。
那是怎樣一個驚為天人的姑娘啊,將世間所有美好的詞放到她身上都不為過。
可是她是百越人,這注定兩人不能有一個正式的名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不似常人,反而是如天一樣的清澈。
第一次見面,自己幾乎就斷定,這兩個人不會有好結(jié)局。然而看凌君熠痛苦自虐了這么些年,老宮人的眼睛也不禁濕潤。
那樣般配的兩人,怎么就沒能得到一個好結(jié)局呢?
“你起來吧,朕自有主張。”
說完這句,凌君熠便起身去了后殿。只留老宮人在原地不住的嘆氣。
第二日,百官觀斬,一個擁有藍(lán)色瞳眸的人被當(dāng)場分尸。
他的頭顱被掛在城墻上七日,直到腐爛的看不出原貌,皇帝才下令,允許人替他收尸。
蘇葉自從聽到商陸被處以極刑的消息后便不再說話,也沒有多大的驚訝。
商陸那天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明了,各自安好。只是想不到他竟真的這么絕,用自己命履行了這句話。
蘇葉感覺自己渾身都失了力,一陣?yán)湟魂嚐?,慢了一拍的刺痛從心臟一直蔓延到指尖。
只有這么明顯的感覺,才能讓她相信這一切是真真正正的發(fā)生了??伤€不能離開,沒有人幫商陸收尸。
這個混蛋,到死還得拖累自己!
蘇葉一連在城門口等了七日,每日日出而來,宵禁才歸。
在那里常年做生意的人都對她有了印象,他們在閑暇時還會調(diào)侃這姑娘摸不著頭腦的鬧劇,猜想她遇到了什么事。
“姑娘,這都第七天了,你究竟在這里做什么?”
這天,這群人實在沒忍住,便攛掇著平日多話的陳二,和蘇葉搭訕。
“我在等人?!?p> 蘇葉的眼睛看著就快要落下的余輝,神色冷淡,語氣卻溫柔。
“姑娘可不能這樣盯著日頭看,雖然它沒了勁,還是會傷到眼睛的?!?p> 雖然不認(rèn)識,可陳二卻從這個寡言瘦弱的姑娘身上感受到了悲傷。看她這樣有些失神的動作,一時不忍出聲提醒。
“那姑娘在等什么人呢?”
看蘇葉沒有回答他的話,也沒有改變姿勢,這人又說到。
“等太陽下去,我等的人就回來了?!?p> 說這話的蘇葉格外溫柔,她甚至一改之前冷淡的神色,嘴角帶上了一抹羞澀的笑意。
“那便好,如今這世道太亂,城門外就有流民,姑娘等到人可要早些回家?!?p> 都是普通的百姓,生性淳樸。之前他們只是好奇這姑娘的作為,如今了解了,自然是暖心的祝愿。
“嗯,我會帶著他一起回家的。”
蘇葉察覺到了這人的善意,靦腆一笑,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終于入了夜,城墻上的籠子被放了下來。即使隔得老遠(yuǎn),圍觀群眾都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惡臭。
平日素有潔癖的蘇葉此刻卻像是鼻子失靈一樣,在周圍人越來越大聲的議論中,抱著早就準(zhǔn)備好的檀香木錦盒走到籠子旁。
只見她從懷里拿出一塊繡帕,為籠子里早就腐爛的人擦了擦臉,其實并沒有用,因為實在破的不成樣子,如果是夏日,怕是早就生了蛆。
可蘇葉卻擦得認(rèn)真,從額頭到耳朵,從眼睛到嘴巴。
她曾與他抵額、與他接吻、與他對視、與他爭吵,如今他就躺在這里,卻沒了生氣。
好不容易覺得差不多了,她打開了盒子,拿出里面的紅布將頭顱從籠子里包了起來,然后放進(jìn)了盒子。
做完這一切,蘇葉像是松了一口氣,臉上浮現(xiàn)了稚氣的笑容。
感覺差不多,蘇葉準(zhǔn)備抱著盒子離開。
“姑娘……”
白天與她搭過話的陳二,就站在旁邊目睹了她一連串的驚悚行為,此刻終于忍不住,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這是我的愛人,我現(xiàn)在要帶他回家了?!?p> 蘇葉沒有看他,她深情注視著懷里的盒子,如是說道。之后也不管這話在周圍人里激起了多大的震蕩,顧自離開。
茳晨
小茳:商陸和蘇葉之前的故事會有一個番外,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給他們這樣一個結(jié)局好不好,只是商陸活不下去了,蘇葉又拉不住。有些難過,開始清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