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嬰兒
十三隱瞞
潮濕陳腐的水泥石階陡峭磕絆地延伸下跌,樓梯修建得逼仄矮小,老式礦道用燈上掛著沉積油濘的灰塵煙油,昏暗的照明仿佛將整個地下空間籠在一團陰晦沉悶的黃霧當中。
一張手術(shù)臺孤寂地躺在正對水泥石階的空間中央,無影燈扭曲歪掛在一旁,沒來得及整理消毒的手術(shù)用具浸泡在已經(jīng)氣味刺鼻的液體里,標識盛裝醫(yī)療廢品的垃圾桶歪倒在地,桶底桶壁上粘掛混雜著腐蝕變質(zhì)的食物殘渣和凝固血跡,蠅蟲白蛆掙扎著從污跡里鉆脫出去。
蛆蟲奔逃的盡頭是三間幾乎改建成牢籠的屋子,狹窄矮小,穢物桶靜立在臟臭的單人床底,角落里的方桌上擺著一個用紙糊的相框,勉強能看出曾經(jīng)有人珍視地蝸居在這一小方天地里的痕跡。
一股陰郁悚然的濕冷氣息漫溢著鋪了遍地。
江陌漠然地注視著翹著腿無聲抵抗警方施壓的黃熙。她壓抑地嘆了口氣,沉重地摔下手里這幾張地下室的照片,砸出一小聲清脆的動靜。
黃熙似乎極輕微地抖了一下,但依舊向后倚靠著椅背,抬手抹了一把有些花妝的眼角,舔了一下干涸得口紅斑駁的下唇,不太自然地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這位警官,我已經(jīng)說過了,什么地下室,我根本就不知道?!?p> 江陌對于這類揣了一肚子僥幸的疑犯見怪不怪。“死鴨子嘴硬”的外在表現(xiàn)追根溯源無非有二,要么是極其單純的又蠢又壞裝瘋賣傻,要么就是篤定警方的證據(jù)鏈不完善,擎等著見招拆招混淆遮掩。
黃熙醫(yī)院就職家境優(yōu)渥,顯然不能跟那些個動輒撒潑打滾的“法盲”一概而論。
江陌沒急著跟著她較這點兒“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真。她撓了撓額頭上那塊兒極其扎眼的紅腫淤青,又疼又癢的“嘶”了一聲,撲哧笑起來,撇開照片,把跟前的證物袋稍微往桌子邊緣推了推,盡力地靠近黃熙的方向:“黃醫(yī)生,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們以協(xié)助調(diào)查的名義請您過來,只是為了喝杯茶啊?”
江陌那點兒和善的笑意凝在眼尾,話音落下的剎那間一腳蹬在審訊室釘死在地面的桌腿上,一聲巨響悶炸在正試圖看清證物的黃熙耳邊,把她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轟得凌亂稀爛。
“之前因為棄嬰案相關(guān),我去醫(yī)院問過你關(guān)于楊曉可和于莉的情況……也是湊巧,黃醫(yī)生,我今天帶著同事去另一起代|孕|殺人的嫌疑人家里復(fù)勘,返程途中無意間在廢棄衛(wèi)生所里發(fā)現(xiàn)了這間地下室,看守地下室的侏儒齊壯八成是擔心證據(jù)暴露,證物銷毀到半路就蹦出來想拼個你死我活,只可惜技不如人沒下死手,反而囫圇個兒的落到我手里?!?p> 江陌稍微翹起嘴角,很輕地笑了一下,“我們現(xiàn)場的同事在銷毀證物的火盆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剛燒了不到一半的板夾名簿,好巧不巧,楊曉可和于莉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了這本名簿上,兩個人的記錄底下都是黃醫(yī)生的署名,看筆跡……也不像是有人冒充。畢竟之前,她們兩位孕婦都跟黃醫(yī)生打過交道,不知道您對此有沒有什么見解?尤其是——我看她們兩個人的名字上面都劃了一道橫線……”
江陌覷著黃熙霎時慘白的臉色,捏著手里的筆轉(zhuǎn)了兩下,隨即筆尖半懸在套裝著板夾的證物袋上方,火上澆油地補充了一句:“而且,除了她們兩個,還有挺多名字都被劃了一道——我看看啊……有李南、吳招娣、黃雪——這還有幾個沒名字和名字被燎了看不清的,只有幾張一寸照片,后面怎么簽署的主治醫(yī)生都是黃大夫的名字。正好,黃醫(yī)生,我們正愁著那些焦尸的身份沒辦法核對,您要是主治醫(yī)師,估計身份辨認能幫上大忙……”
“不過黃醫(yī)生……”江陌頓了兩秒,輕聲道:“這名簿好像不是正規(guī)醫(yī)院的就診記錄吧——”
黃熙瞠目了半晌,冷汗?jié)L過臉頰,渾濁地砸在白色的襯衫領(lǐng)口。她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截口打斷江陌添柴架火的陰陽怪氣,聲音仿佛砂礫碾磨過一樣:“你說……焦尸?這些孕婦——難道……都死了?”
“黃醫(yī)生這算是‘走|穴’了吧,這個數(shù)量的外出診療手術(shù),違規(guī)可挺嚴重?!?p> 江陌沒搭黃熙的茬兒,只在她提及死亡揣測的瞬間掀起眼皮淡淡地剮了她一眼,八風不動地接上適才被截斷的話音,慢條斯理道:“還是說……這里面但凡有正兒八經(jīng)戶口的孕婦,都會經(jīng)由正規(guī)渠道預(yù)約去中心醫(yī)院找黃大夫您——或者這幾位署名過的私立醫(yī)院醫(yī)生做產(chǎn)檢直到最后生產(chǎn),但是身份存疑的孕婦就會在這個地下室——”江陌點了下照片上那張手術(shù)床,“在這兒接受檢查、生產(chǎn)——然后根據(jù)齊三強那伙人的要求決定孩子和孕婦的去留死活,一旦出現(xiàn)問題,就會被原地處置掉,產(chǎn)婦燒死在窖井里,嬰兒掩埋在景區(qū)西坡的山上——”
黃熙整個人都慌了,撐扶在桌板上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無意識地咬著唇上干翹的死皮,破開撕扯的傷口漫得唇齒間都是血腥氣,“齊三強……你們抓到他了?”
“黃熙!是我在問你!”
江陌陡然拔高聲量,臉上卻沒牽動多少憤怒或厭煩的情緒。她叩了叩桌面,緩慢道:“你想瞞的,究竟是你走|穴做手術(shù)的事兒,還是你協(xié)助齊三強一伙殺人拋尸——”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警官!”黃熙臉上殘余不多的妝容被她的冷汗和眼淚沖刷得狼狽不堪,她掙扎著站起不得,又跌回座位上,整個人凄慘地撐扶著桌板,溺水似的朝江陌的方向撲騰求救,哭腔喊得像是漏了風:“手術(shù)……照顧那些孕婦……我只是受齊三強的威脅,幫他們這個|代|孕|團伙,給那些沒有身份的,或者有身體殘障被賣過來的女孩做檢查,幫忙接生或者做剖腹手術(shù)……我每次見到那些女孩都是活生生好好的,什么焦尸什么殺人我真的不知道——就連于莉我都不清楚她到底去了哪兒,她明明是約好了要去醫(yī)院生產(chǎn)的,但好像是找代||孕的買家不喜歡女嬰,可月份太大了實在沒辦法,我是建議她生下來再作打算的……”
黃熙捂著臉抽泣了幾聲,忽然抬起頭,試圖反駁爭辯道:“我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去過那個衛(wèi)生所的地下室了,這段時間我不是在醫(yī)院就是在家呆著,醫(yī)院的同事和我老公都能作證——”
江陌漠視著黃熙幾乎伸到她眼前求助的手,聽她漸而撕心裂肺的喊叫聲眼角跳了一下,輕聲打斷:“楊曉可呢?”
黃熙驀地怔在當場,喉嚨里咕噥出猶豫難堪的響動,半晌,干巴巴地想要反駁:“警官,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話還沒說完,審訊室的門就被急切地鑿了幾下。江陌歪頭瞥了眼一臉冒蒙的書記員,起身嵌了個門縫,沒等開口問明情況,先被肖樂天一把薅出去,隔了三兩分鐘不到的工夫又款步踱進來,一言難盡地嘆了口氣,翻出醫(yī)院地下停車場的監(jiān)控畫面,徑直甩到黃熙跟前。
“這位在車庫里跟你大吵一架的人,你總該認識吧?”江陌隔空點了下截圖畫面,“車牌和人像都挺清楚的,你老公,趙旭?!?p> 黃熙又狠狠地咬住破裂的下唇,血珠沁得幾乎快滴下來。
“截圖上有監(jiān)控時間,就是楊曉可找你面診那天——也是你確切得知趙旭并沒有聽你的話及時跟代孕的楊曉可劃清關(guān)系,你們兩口子在車庫里大吵一架的那天。”
江陌稍作停頓,一錯不錯地注視著黃熙臉上僵硬驟變的神色,輕聲道:“你知道他給齊三強另外轉(zhuǎn)了五十萬嗎?”
黃熙抽了下鼻涕,混著睫毛膏的淚水糊得她有點兒睜不開眼睛。
“……知道,他不想我繼續(xù)受齊三強的威脅,給他轉(zhuǎn)的封口費?!?p> 江陌皺了下眉。
“你知道收了錢的齊三強怎么說的嗎?”
黃熙怔愣了片刻,似乎全然沒料到這么個緣由居然還有旁生枝節(jié)的可能,緩慢又沉重地搖了搖頭。
“齊三強告知,這筆五十萬的款項是因為趙旭屢次三番受到楊曉可的糾纏,他希望齊三強幫他處理掉楊曉可,讓她別再私底下干擾他的生意,去他投資的酒吧場子胡鬧惹事?!?p> “從頭說說吧——”江陌看了一眼幾乎跟五雷轟頂沒什么區(qū)別的黃熙,翹起食指,重重地在桌面敲出聲響。
“你為什么會受到齊三強的威脅,跟這個|代||孕|窩|點不清不楚地牽連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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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熙早幾年出過一次醫(yī)療事故。當年她因為幾次試管嬰兒失敗,整個人狀態(tài)不是很好,休息回來的第一臺手術(shù)剖宮產(chǎn)的時候出現(xiàn)失誤,產(chǎn)婦大出血去世了——當時那產(chǎn)婦就是早先跟齊三強那伙人搞代孕的一個失足少女,剛確認了一下,派出所那邊登記過失蹤?!?p> 江陌捧著剛灌了熱水的泡面桶,餓得直抖腿,隔了半分鐘就掀開來支著塑料叉子攉攏了幾下,挑了一口半軟不硬的面往嘴里塞,嗆燙得咳了一嗓子,“咳咳……后來醫(yī)院判定黃熙是過錯方,齊三強也就借此機會威脅黃熙,不搭伙兒就搞到她家破人亡,挾制著她白干了一年的活兒,然后在大概一年前,正式將一部分涉及孕產(chǎn)專業(yè)的事兒托付給黃熙:一來是有需要正經(jīng)就醫(yī)的孕婦都交給黃熙,二來那些有缺陷或者壓根兒就是被拐賣來的女孩兒,黃熙都會去衛(wèi)生所地下室負責孕婦的檢查和生產(chǎn)管理——楊曉可算個特例,這姑娘跟黃熙的老公不清不楚,黃熙最開始也懶得搭理。但他們這伙人其實挺謹慎的,跟黃熙有直接接觸的,除了常駐在衛(wèi)生所小樓的齊壯,也就涉及到金錢往來的齊三強……目前來看,她好像真的不太清楚齊三強那伙人殺人拋尸的事兒?!?p> “師父,你今兒老壇酸菜都吃了第三桶了,不頂飽要不定點兒包子什么的?”
肖樂天撅著屁股頂開小會議室的玻璃門,舉著兩桶泡面鉆進來,遞了其中一桶給翹著腿搭在會議桌上的顧形,轉(zhuǎn)頭跟江陌搭上話:“甭管那黃大夫知不知道齊三強殺人放火的事兒,她老公趙旭肯定是門兒清。而且那楊曉可根本就不算是代||孕的,她就是趙旭在那家他投過錢的酒吧夜店里認識的一陪|酒的姑娘,跟正牌夫人不和睦就跑到外面蹭溫柔鄉(xiāng),一來二去鬧出‘人命’,又趕巧黃熙不能生育,所以借齊三強這伙人弄了這么個|代||孕|的名目。誰成想這楊曉可|吸||毒|,孩子半道出了問題,楊曉可又不想放過趙旭這棵搖錢樹,還威脅似的鬧到黃熙跟前,趙旭這才動了殺心。”
江陌支著耳朵聽,隨手翻動著趙旭的口供筆錄,一邊吸溜著泡面一邊翻著眼睛琢磨了一會兒,疑惑地看向顧形:“不對啊師父,趙旭打錢買兇的時候,按著法醫(yī)報告來看,楊曉可已經(jīng)死透了啊……這茬兒對不上?。俊?p> “齊三強壓根兒就不知道楊曉可怎么死的,能對上茬兒才怪?!?p> 顧形就樂意吃那種老頭兒沒牙都能抿幾口的泡面,掀開面碗看了一眼又蓋上,稍微坐得規(guī)矩點兒,撐著胳膊干巴巴地等,“齊三強說白了只是這個窩點的看家犬,出了任何問題他都能出面,一概承認死扛下來,但詳情不禁細問,大部分關(guān)于代孕窩點的運作問題他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死鴨子嘴硬,得磨上一陣?!?p> 江陌咬著叉子,沉默了幾秒,忽地反問:“師父,你覺不覺得,代孕這案子查得太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