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駿的人馬和郭子興的人馬終于在位于潁州距離潁上縣不到五日路程的地方。
在那里，郭子興已經(jīng)足足等了七天。
大軍在小縣城里駐扎著，當(dāng)所有人看見進入軍營的少將軍都紛紛行禮，郭駿也笑著一一回禮。
朱重八跟在他身后，心中卻是生出了羨慕之意。
從未有人像這樣尊敬過自己，他好像永遠都是被人欺壓，被人鄙視的人。
他嘆了口氣，又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因為他感受到了一道來自暗處的冰冷目光。
那目光里的殺意幾乎毫不掩飾。
那是鬣狗的目光，他一路尾隨著兩人，現(xiàn)在正躲在某處，靜靜地等待著下手的機會。
所以自從跟隨了郭駿之后，朱重八幾乎像是郭駿的影子一樣，除了一些不方便他跟隨的地方，無論郭駿去哪里，他都緊緊跟在身后。
而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是，在他跟在郭駿身后的同時，他自己也在潛移默化地模仿郭駿的一切行為。
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說話時的神情，他都牢記在心中。
甚至連他走路的姿勢都如同HD學(xué)步一樣，模仿得淋漓盡致。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這一點，但是他們沒有多想。
因為像他們少將軍這樣的少年英豪，模仿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一個人無論外表行為與另一人有多么的相似，但是他們看上去始終給人的感覺是不同的。
究其原因，那就是因為兩個人的內(nèi)涵不同。
一個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傲，另一個則是刻意的模仿，空有其形。
還有一個原因是兩人的相貌氣質(zhì)不同。
總有那么一個時候，當(dāng)兩個人并排走在一起的時候，相貌出眾的那一個總能吸引到別人的目光。而另一個人就會成為承托他的綠葉，被人忽視，遺忘。
終于就在這樣和郭駿朝夕相處了半個多月之后，郭駿終于帶他去見了郭子興。
郭子興對朱重八這個人幾乎是完全不看好的，因為他在這個人身上幾乎看不到一丁點的亮點。
平平無奇的相貌，略顯猥瑣，總是佝僂著腰，眼神飄忽，不敢看人眼睛。
這樣的一個人幾乎可以定義為廢物，或者說是一個不適合做士兵的人。
打仗是一種很殘酷的事，若是沒有足夠的血性，沒有足夠的勇氣，那么這樣的人參軍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在戰(zhàn)場上。
即便是當(dāng)郭駿對自己的父親說出青田先生的話之后，郭子興依舊對朱重八這個人沒有任何好感。
對于一個將軍來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家本就稀缺的糧食被一個毫無用處的人毫無意義地浪費。
要知道亂世之中，糧食比黃金都珍貴。
一斤糧食可以養(yǎng)活一個英勇善戰(zhàn)的將軍，卻絕不可以用來浪費在一個看上去就是個窩囊廢的人物身上。
于是郭子興冷冷地對朱重八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兒的貼身仆人，你要好好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朱重八輕聲說道。
那聲音如同蚊子一般細小，讓人聽不出話中的情緒。
“在軍營之中，回答將軍命令的時候要聲音大而清晰?！惫优d高聲說道，“再回答我一遍，你聽清楚了沒有？”
朱重八聽到這話，立刻用盡全身力氣地嘶吼道：“聽清楚了?！?p> 這一聲回答讓他嗓子眼都快起火了，他漲紅了臉，猛烈地咳嗽起來。
朱重八的事跡早就在軍營里傳了個遍，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譏諷和嘲笑他。
更有甚者覺得他的存在就是浪費糧食。
朱重八在軍營里的每一天無不是在嘲諷和謾罵聲中度過。
有時候，士兵們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就圍過來對他拳打腳踢。
對于這一行為，他也只能忍氣吞聲。
有時候，人為了生存，要付出比死亡更艱難的代價。
朱重八雖然名義上是郭駿的貼身仆人，但他卻幾乎包攬了整個軍營的臟活累活。
沒辦法，軍隊里絕不會養(yǎng)閑人，這是他來到這里以后，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
一天夜里，他像往常一樣處理著軍營中士兵們吃剩了的食物。
他渾身上下充滿了泔水的臭味。
他很想下河洗澡，但是他沒有那個時間。
每天晚上他剛一閉上眼睛，沒過一會兒他就又睜開了眼睛，因為士兵們都起來操練了。
每天累得像條死狗，卻只能吃士兵們吃剩了的飯菜。
就在他倦意襲來，正準(zhǔn)備靠在樹上休息一會兒的時候。
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悠長而充滿悲傷的簫聲。
他嚇了一跳，連忙左右看了一眼。
他想不明白這軍營里誰這么大的膽子，敢三更半夜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響。
他順著聲音小心翼翼地尋找了過來。
城外小樹林之中，小河邊上。
接著月光的照耀，河面上波光粼粼地閃爍著熒光。
一個消瘦而憔悴的人影站在那里，手里握著一根長簫。
那凄涼婉轉(zhuǎn)的簫聲就是從那根長簫之中發(fā)出來的。
那人似乎沉醉在簫聲之中，完全沒有察覺到一個人的接近。
朱重八壯著膽來到了那人的身邊，終于借著余光看清楚了那人的臉龐。
那是一個美麗純真卻又帶著幽怨的女人，她的臉上雖然已經(jīng)滿是滄桑，但依舊遮蓋不住那張臉上動人的光華。
朱重八不由得呆住了，他重來沒有見到過這么美的女人。
他雖是農(nóng)民出身，卻也在很多大戶人家里幫傭，所以他見到過各式各樣的美人。
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qū)煞N姿態(tài)毫無瑕疵地融合在一起。
少女的嬌容和怨婦的愁容完美無瑕地貼合在一起。
她看上去好像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但臉上的滄桑卻代表著她的年紀絕不會像她看上去那么的年輕。
有些東西是年輕人永遠無法模仿的，也無法擁有。
他看著那雙不斷流淚的眼睛，那通紅的眼眸似乎在訴說著一段充滿了坎坷的往事。
不知道為什么，他聽到這簫聲之后，眼睛也濕潤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想到了自己遠在家鄉(xiāng)的父母。
還有對未來的迷茫，他的眼中終于也流下了一滴眼淚。
簫聲忽然停下了，只見那個女人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
他忽然手忙腳亂，不知所措起來。
那個女人面色冷清地說道：“你也有傷心事嗎？”
還沒等朱重八回答，她又說道：“你不該流淚，眼淚是女人的特權(quán)，你沒有資格流淚?！?p> 說完，她收起長簫，自顧自地走回了軍營之中。
朱重八緊隨其后，看著她走進了一座小院里。
他知道這座小院絕不是一般人能夠居住的。
她也許是郭家的什么人。
朱重八自嘲地笑了笑，真是奇怪了，她是什么人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他不知道的是，這個女人以后將會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存在。
他更加不會知道，這座小院里還坐著一個沒有入睡的人。
那個人就是郭子興。
郭子興看著她走了進來，神情極為恭敬，眼神中又帶著一種兄長對妹妹的憐惜。
的確，他是看著這個女人長大的。
她曾經(jīng)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你又去了小河邊？”他關(guān)切地問道。
“那里離軍營很遠，不會打擾到士兵們的休息的?！迸说穆曇粢琅f很冷清，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不能引起她內(nèi)心的一絲波瀾。
“我擔(dān)心的不是這個，我擔(dān)心的是你。”郭子興看著這個憔悴的女人，一臉擔(dān)憂地說道。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他，卻又怎么也找不到，他們好像忽然人間蒸發(fā)了一樣?！迸肃哉Z道。
“或許他已經(jīng)死了也說不定?！惫优d淡淡地說道。
“你什么時候回火山？”女人忽然問道。
“等大軍到了永安，見到了韓大哥和老劉他們以后，我就會讓人去火山把那一位請入關(guān)中?！惫优d說道。
“那你為何遲遲不肯去永安縣，反而在這小縣城里滯留多日？”女人問道。
“我讓人帶信給韓大哥他們，目的是問問他們對于回火山迎回宋王的看法?！惫优d負手而立，臉色深沉地說道。
“你覺得他們有自立之心？”女人說道。
“昔日同門師兄弟，我們比任何人都了解彼此，韓大哥雖然忠于大宋，但是老劉卻是野心勃勃，他們二人走在一起，恐怕不會實現(xiàn)當(dāng)年的承諾。”郭子興說道。
“所以，你必須要逼他們迎回宋王。”女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當(dāng)然知道火山之上早就沒有什么宋王了，宋王也沒有留下骨血，而火山上唯一的活人就只有那三個人。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郭子興被這忽如其來的笑容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你們?nèi)粽媸侨チ嘶鹕?，恐怕也不能迎回宋王?！彼馕渡铋L地說道。
郭子興完全不明白她話中的深意，看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搖了搖頭。
這幾年，他這個妹妹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而背對著他的女人，卻已經(jīng)是滿臉的淚水。
等到郭子興離開小院之后，她才淚流滿面地呢喃道：“孩子，娘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