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山夕陽

　　幾人都沉默著，車?yán)^續(xù)行了近半個小時，終于在天黑之前到達(dá)了山頂。

　　車開到一塊露天平地后，就再沒有向前行進(jìn)的路了。前方幾米的地方是一個圍有圍欄的簡易觀景臺，游客夏天便會站在此處觀景。雖然山頂也有比這更高的巖石，但是如果要容納多人和車輛，這景觀臺所在之處已經(jīng)是最高的地方了。

　　老李最先打開駕駛室的門走下車，這也是他多年來頭一回在深冬開車上山，眼前的景色熟悉又陌生。

　　站在邊緣遠(yuǎn)眺群山云海，只見白雪皚皚覆蓋著嶙峋的巖石，傍晚的陽光給連綿的山巒勾出一條金邊，火燒云襯得山陰處顯出海水的深藍(lán)色，冷色和暖色交織出天地間一片壯麗。

　　群山環(huán)抱處有潭池水，夕陽籠在水面上閃著一層星子般的光，晃得人頭暈。

　　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第一次站在這里看雪山時的場景，當(dāng)年還是他爹帶他上來的。那時候還沒有觀景臺，也沒有修得齊整的山路，只有很久以前上山的人開拓出來的一條土路。

　　他爹小學(xué)沒念完就掙錢去了，人也沒什么文化，二十多年前得了肺癌走了。剛開始的兩年，家里過得很苦，正好趕上當(dāng)?shù)匦薇P山路，他就去修路隊拌水泥運沙子。

　　那時候他才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有時候白天累狠了，晚上躺在木板床上就會想起他爹娘，想起他爹打兔子回來，他娘在灶邊用苞米稈燒火，燒得屋里的炕燙屁股，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第二天起來，甩甩酸疼的胳膊跟工友繼續(xù)上地干活。

　　到后來就開始想些別的，想女人，想發(fā)財賺錢，想以后過的小日子。再到后來，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都想些什么了，歲數(shù)越大，心里的事越多，想的越雜。

　　再后來他一直守著這長白山，成了家，修好盤山路后就一直開車接游客，每天都要來這山上幾次，時間久了，也不覺得這風(fēng)景有什么稀奇。

　　這么多年過去，當(dāng)時是怎么上山的老李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是他站在這里還能清楚想起，當(dāng)年他爹站在一塊差不多高的石頭上，一拍他肩膀跟他說：“兒子，看咱家，漂亮不！”

　　他那時才十來歲，不懂他爹說這話時臉上那種驕傲和自豪，但他記得那天的天更藍(lán)，雪更大，是很好看。

　　今天是他第一次在他爹走后上這雪山。在這長白山腳住了一輩子，有了媳婦孩子，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厭倦這種生活，厭倦了這山，現(xiàn)下看著遠(yuǎn)山吹著冷風(fēng)，他突然就懂了當(dāng)年那句話。

　　他現(xiàn)在也想讓自己孩子看看這雪山，然后說一句：“兒子，看咱家，漂亮不！”

　　有些事太久不想，這一想起來還有點上頭。他掏出僅剩的兩根煙，點燃其中一根放到嘴邊，把另一根彎腰放在腳邊的石頭上。然后慢慢直起身子，看著眼前的落日默默地把一整根煙抽完。

　　其余幾人都是第一次來長白山，此時也下了車往觀景臺走過來。

　　“明朝啊，你看，咱們一輩子都在城市呆著，錯過了太多東西啊。等到這次出去，整理好文稿，我也就退休了，然后報個旅游團，到處走一走，看一看?！?p>　　錢教授站在秦明朝旁邊，看著眼前的雪山夕陽，緩緩開口。

　　“我這一輩子啊，都坐在椅子里跟書本打交道，眼看這輩子就這么過去了，總感覺不甘心，但想想也沒什么不甘心的……換個活法吧，下輩子，換個活法。”

　　秦明朝轉(zhuǎn)頭看著身邊幾十年的老朋友，感覺他此時像個古剎老僧，帶著懷念和釋然。

　　他轉(zhuǎn)過頭，想起自己這幾十年的時光。妻子走了，自己一個人帶著秦朗，又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

　　秦明朝是個農(nóng)村孩子，當(dāng)?shù)亟逃龡l件有限，他知道自己付出多少才考上大學(xué)，既然把孩子帶到城市，就總想給秦朗最好的條件，也想給自己爭口氣。

　　評職稱，發(fā)論文，工作上絲毫不敢松懈，但同時又怕照顧不到家，孩子再長歪學(xué)壞。日子過著的時候再苦再難也得咬牙撐著，回頭看卻也不記得那幾年是怎么熬過來的了，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了，過幾年記憶中也就只剩下曾經(jīng)病過那么一場。

　　聽到老錢的話，看著眼前的壯美山河，他突然也想就這么放下一切，去爬爬山，去看看海，去看看想這雪山一樣大半輩子沒看過的風(fēng)景。

　　但是回頭看看身后舉著手機拍照的秦朗，心想：“算了，還沒到時候，再過幾年等秦朗成家了，熬到退休年齡再說吧。”

　　活著，體面的活著，從來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秦朗和程欣畢竟年紀(jì)小，看到眼前的景色不由得驚呼一聲，不約而同地拿出手機拍照留念。

　　身后李九龍把車?yán)锏男欣钫砗?，找出晚上搭帳篷用的東西堆到旁邊的空地上。搬完斜倚著車身，抬頭遠(yuǎn)眺看著天空出神。

　　李九龍年紀(jì)不大，但是是幾個人中唯一見過血肉生死的人。

　　小時候他一直想當(dāng)兵，在村里就經(jīng)常跟小伙伴玩扮演警察的游戲。他每次都要當(dāng)警察，別的小孩不同意他們就打架，每次小李九龍都能把他們打到服。

　　就這樣一直當(dāng)了好幾年的“警察”，終于在他十九歲那年如愿入伍當(dāng)兵，村里人都說這孩子天生就是個當(dāng)兵的料。

　　風(fēng)雨泥沼，一腔熱血無悔。十多年的軍伍生涯把一個毛頭小子生生鍛造成了鐵血硬漢。

　　他上過維和戰(zhàn)場，也幸運地平安返回。但是小隊里兩個兄弟卻永遠(yuǎn)地留在了那片他們一起戰(zhàn)斗過的土地上。他當(dāng)時沒在旁邊，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只知道回來的時候，兩個人身上蓋著白布，身邊的戰(zhàn)友眼圈都是紅的，臉上的土和眼淚和在一起。

　　他們進(jìn)部隊就接受過教育，也有過思想準(zhǔn)備他們會面臨的危險和失去性命的可能。這片土地是用血打下來的，也難免要用血去守著，他們都懂。

　　但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昨天還住在同一個屋子里的隊友，今天遺體就放在他們旁邊的屋子。

　　李九龍還記得第一個晚上，自己把被子塞到嘴巴里，咬著后槽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第二天早上，他看到其他人的眼睛也都是腫的，但他分明記得一晚上屋子里什么聲音都沒有。

　　從那時起，他已經(jīng)做好了什么時候自己也會犧牲的準(zhǔn)備，只是沒想到先收到的卻是家里老太太病重的消息。他十九歲離家，一生唯一虧欠就是自家老母親，并且此時他也因為長期傷病原因無法堅持訓(xùn)練，就選擇了退役回家。

　　看著頭上金紅色的云，他想，這么漂亮的天要是他們能看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