鍥子
在一處祠堂內(nèi),有一株桃樹。它的樹干很粗,需要十幾個人才能抱住。樹皮很粗糙,裂開了許多口子。聽說,那是一株活了上千年的桃樹。在樹下,常??梢钥匆娨晃还媚?,打著紅傘,眼眸像星光一樣干凈明亮,頭上沒有什么發(fā)飾,只有一顆簡單的玉質(zhì)桃花。
據(jù)說,她是桃樹的妖靈。人們對此感到好奇,因為幾乎沒有人見過她。于是幾個大膽的年輕人結伴,在祠堂里蹲了好幾天,什么的沒看見。
可是,不管有沒有妖靈,村民們還是將這顆樹供奉起來,是為了圖個吉利。
一年春天,一個畫師路過這里,看見這里的風景很好,就在這里住了下來。
畫師的底子很好,畫的很逼真。村里的人也都樂意去那里套一幅畫。那時,正值桃花花季,村里的人募集了些錢,讓他為桃樹畫一幅畫。
“那樹,可以畫嗎?”
“可以,畫完之后,我們要把它供奉起來。”
畫師仍然有些不放心,但卻不過村民的好意,還是去了。
那天,天氣很好,淡淡的陽光并不刺眼。畫師推開祠堂的大門,聽見了古樸沉悶的響聲??諝庵杏幸还傻奶鹞叮C穆的香火混在一起。一縷縷藍煙從花朵中擠出去,飄向天空。
有那么一瞬,他看見了一個打著紅傘的姑娘,但是很快就不見了。畫師揉揉眼睛,樹下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地上的花瓣軟軟的鋪在地上,畫師沒有踩,而是從自己隨身攜帶的竹筐里,拿出一支很大的筆,一點點的掃出一條路。然后,鋪開畫板,調(diào)色,描邊。時不時有花瓣落進墨水中,染的漆黑。
樹上有許多鳥巢,這里的鳥不怕人,其中的一只竟然落到了畫師的肩膀上。不知不覺,遠處的天空泛起魚肚白,祠堂里的東西漸漸的開始模糊,是時候該回去了。
“喲,先生,畫完了?”幾個年輕人剛好碰見他,就禮貌性的打打招呼。他們的臉上還有沒有干透的汗珠,肩膀上扛著農(nóng)具,看來剛剛從地里回來。
“還沒畫完,大概還要幾天才行?!?p> “那可得抓緊了,桃花花期短?!?p> “嗯。畫的也許不會太好,也許達不到你們想要的效果。”
一個年輕人走向畫師,放下農(nóng)具,輕輕的拍了拍畫師的肩膀,說道:“沒事的,我們相信先生。
“先生,可曾在樹下遇見一位女子?”
“女子?”
“問這個干什么?”其中的一個年輕人斥責道:“都說了沒有這個事,你偏要提?!?p> 畫師不免有些好奇,問道:“什么事?”
“咳,也沒什么,不過是一個傳說,先生想聽聽嗎?”
“嗯?!?p> “傳說,那顆桃樹是一只花妖,有著千年的道行。當年,她的功德已經(jīng)集滿,卻為了一個凡人放棄了成神的機會。而且,為了留住那個凡人,她將自己的道行煉化成兩顆桃花,一朵送給那個凡人,另一朵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還有呢?”
“哈哈哈,抱歉了,先生,剩下的我們都記不太清?!?p> 畫師有些遺憾,聽到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難免有點不滿足。不過,既然記不清,也沒什么辦法了。
畫師還是禮貌的道謝,說道:“各位早些休息吧,時候也不早了。”
“先生也一樣,早些休息?!?p> 說完,畫師帶著工具走了。一片桃花花瓣從他的袖口掉出來。
花妖……嗎……
一
第二天早上,畫師早早地起了床,泡了一壺茶,打開一個紙包,里面是昨天買的點心。他推開窗戶,陽光立刻闖了進去,房間里亮了許多,不時從外面?zhèn)鱽砬宕嗟镍B鳴,很安靜。
不過畫師沒有立刻去祠堂,他的房間里一夜之間多出了許多畫,畫的都是同一個女子。打著紅傘,穿著一身素衣,站在桃花樹下,花瓣鋪滿地面。這女子的動作在每幅畫里都不一樣,角度也不一樣,但都是背影。
畫師呆呆的望著畫中的女子,反復回憶昨天的場景。
咚咚咚!
“先生在嗎?我來取一幅畫。”
畫師從夢境中驚醒,前幾天,確實有人預定過一幅畫,不過,他還沒有畫完,更何況那個人不是下一個月才要嗎?畫師皺了皺眉毛,有些不高興,但還是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的女子是他沒有見過的,她的打扮簡單樸素,頭上別著一只玉質(zhì)的桃花形狀的簪子。
畫師看了看她,說道:“姑娘,你記錯了吧,你沒有預定過畫。”
女子笑著搖了搖頭,不經(jīng)畫師同意,就進了他的房間。屋里的畫亂七八糟的躺在桌子上,她隨手撿起一卷,打開,畫中女子的頭漸漸轉(zhuǎn)向她,無數(shù)片花瓣從畫中飛了出來。她笑道:“先生畫的,不都是我嗎?”
“你就是他們說的花妖?”
“對,不過,我更喜歡別人叫我的名字,記住了,我叫淘影。”
說完,女子忽然消失,屋子也化作一片片花瓣,飛向純凈的蒼穹。
畫師大叫一聲,睜開眼,卻還是晚上。
“原來是一個夢?。 碑嫀熡行┛柿?,于是從床上爬起來,想要喝些水。當他走到桌子邊時,借著清冷的月光,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一幅畫上,多了一個女子,打著紅傘,燦爛的笑著。
二
村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件怪事,祠堂里一夜之間多出了許多幅畫,靜靜地掛在桃樹上,隨風搖曳著。畫上畫著的是一個打著紅傘的姑娘,占的篇幅不大。她的動作在每一幅畫中都不一樣,角度也不同,但無一例外看不見正臉,背景,正是那可桃樹。
祠堂被圍的水泄不通,比往常熱鬧了許多。
畫師仍像以前一樣,背著竹筐到祠堂時,看見這么多人,不免有些驚異。他問周圍的人,發(fā)生了什么。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桃花樹上掛了十幾幅畫,先生,是您畫的嗎?”
“不是啊?!?p> “我們也覺得先生的速度沒這么快,可那手法,和您很像?!?p> “什么?”
“哈哈哈,先生,我就是個粗人,不懂這些,您還是自己去看看吧?!?p> “啊……謝謝……”畫師向那人拱了拱手,向人群鉆去。
桃花樹下的人更多,有幾個小伙子想把畫取下來,但掛的太高了,夠不到邊。畫師聽見他們商量著,要搭木梯,將它們?nèi)∠聛?,周圍很快把小伙子們勸住,畢竟是顆神樹,不能隨意冒犯。
畫師抬起頭,那些畫就懸掛在他的頭上,正如那位村民說的那樣,十幾幅畫都掛在桃樹上,每一幅都畫著同一個女子,一個打著紅傘的女子。畫的很好,與自己的畫法類似。
畫師有些困惑,那些是自己心里的草稿,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幅畫上?
村長看見了畫師,于是高聲說道:“先生來了,各位都散了吧。”
村長這么說了后,村民們都散了——本來也沒什么好看的。村長是最后離開的人,走前,他問:“先生,可曾見過那花妖?”
“在夢里見過,她帶走了幾幅畫?!?p> “哈哈哈,先生可要小心啊。”
“為什么?”
村長不語,大步跨出祠堂。畫師也沒有細問,掛在樹上的畫隨風搖曳。一陣微風從祠堂穿過,卷起了地上的桃花。
三
畫師不知道淘影想干什么,他在家里帶了三天沒有出門。三天后,當他站在桃花樹下,想說些什么,卻又什么都說不出口。他不知道淘影是否在聽,不知道淘影會不會回應。妖都是喜怒無常的隨時都會改變主意。
他望著桃樹,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把紅傘從樹上掉下來,重重的砸在畫師的頭上,他下意識的低頭,一雙潔白纖細的手,輕輕的拾起傘。
“先生,不好意思,砸到你了?!?p> “淘影?”
畫師抬起頭,一眼就看見了那朵玉石質(zhì)地的桃花,靜靜地開在女子的耳邊。一朵桃花輕輕的落在畫師的頭上,很輕,他幾乎沒有察覺。
淘影盯著畫師的眼睛,似乎是在尋找著些什么,卻又很快的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輕輕的說道:“不是他?!?p> 這一聲很輕,畫師還是聽見了,小心翼翼的問道:“他是誰?”
“一位故人。”
“故人?”
“對,故人?!?p> 說完,淘影又不見了,在她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幅畫。上面畫著一位男子,看不太清臉。可男子分明是笑著的,他的手中有一支桃花,也是站在樹下,樹的后面,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個女子的身形,是淘影。畫師之所以篤定,是因為看見了女子頭上的玉質(zhì)桃花。不過,有兩朵,另一朵在男子手中的桃枝上。
畫中忽然飛出無數(shù)片花瓣,周圍的空間在一點一點消散,畫師驚醒,自己還躺在床上,不過,床邊多了一支桃花。
四
“先生,您的夢可真是有趣。”
祠堂里,一群年輕人圍在畫師身邊,看他調(diào)色,渲染,勾勒,一筆一劃都十分工整。畫師把夢講給大家聽,不過只是說說,不覺得他們會告訴自己答案。
一個年輕人又說道:“先生可以等等,既然來了兩次,必然會有第三次,要不先生熬幾宿?”
“不必了。”
“先生難道就不好奇嗎?”
畫師的筆停了,怔怔的望著爛漫的桃花,樹上的畫仍掛在那兒,沒有人能把它們摘下來。那些畫中,隱隱看得見一個男子的身形。不過,很淡。
半晌,畫師又在畫上添了一筆,說道:“或許只是夢境,如果真的有花妖,這么久,不止我一個人看見過?!?p> 或許是畫的有些急了,一滴墨落在畫上,慢慢的散暈開。
“先生,畫臟了?!?p> “沒事?!?p> 畫師看了看墨痕,又勾勒幾筆,,原先的墨點變成了樹根。
“先生的技術真好?!?p> 畫師輕輕的笑了笑,這對于他而言,是很容易的。畫師忽然想起了些問題,也許村長能告訴他答案。
“諸位,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今天就先到這了,再見。”
“先生要早些畫完啊,桃花花期可短著吶?!?p> “嗯?!?p> 畫師收起未完成的畫,將它裝進竹筐里,一片花瓣緩緩的墜入竹筐,是淡淡的粉白色。
五
“村長,淘影到底是什么?”
“她說他叫淘影?”
畫師點點頭,在夢里,她的確是這樣說的。
“原來是這樣……”村長喃喃道。:“那么,這一切都可以解釋了,比如她為什么只見你的原因。”
“什么?”
“先生,您之前聽過他們講桃花樹的故事吧?但是,那個故事并不全面,或者說,那個故事是虛假的,真正的故事不是那個樣子。”說完,村長從柜子里取出一本族譜,首頁畫的,是一顆碩大的桃樹。村長緩緩的翻開它,在族譜的中間,夾著一張泛黃的羊皮紙,大概是一封書信。
“傳說,山神同一位男子相愛,山神很愛他,竟然將自己所有的神力化作兩只發(fā)簪,是桃枝的模樣,上面還有一朵玉質(zhì)桃花。巧合的是,那個男子也是一位畫師。那個畫師的手藝很好,據(jù)說,他為山神畫過一幅畫,桃樹下,山神的背影若隱若現(xiàn)。而山神又將男子的畫上添了幾筆,據(jù)說,只有那個男子能看見?!?p> “后來呢?”
“后來……男子背叛了山神,將她的贈禮高價賣出,永遠的離開了那里。山神心如死灰,將自己僅剩的神力悉數(shù)散盡,消失在了世上。有人說,山神沒有死,而是離開,尋找愛人的下落。也有人說桃樹吸收了神力,生出妖靈,不過是山神的殘影?!?p> “既然是山神,給的東西一定比凡人要好太多,這個男子為什么要背叛她?”
村長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山神是在找人,那么,她可能把你當成了那個男子?!?p> “可是在第二個夢里,她說:‘不是他?!浴?p> “但是你看見了那幅畫中的男子,她不會讓你走的?!?p> “那我去找她,給她解釋清楚?!闭f完,畫師回到了自己家里,準備睡覺。他知道,淘影還會來,即使是在夢里。
六
畫師沒有想到的是,這次,淘影不打算入夢了。
竹筐輕輕的搖晃著,一片花瓣從里面飛出來,漸漸化為人形。她盯著畫師,說道:“你真的不是他嗎?”
“一個凡人,怎么能活那么久他已經(jīng)死了吧?”
“也對,或許是我太執(zhí)著,讓先生見笑了?!?p> “那么,你接下來該怎么辦?!?p> “修仙是不可能了,大概還是這個樣子,享受著祭祀的香火,忘記他?!?p> “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么我能看見畫中的男子?”
“你看的,其實是我的回憶。這些年,我恨過,悔過,但是,我從來沒有放下。”
“淘影……”
“沒事的,先生,我都聽見了,只是希望您走的時候,能再去一次祠堂?!?p> 說完淘影消失了,在夢里看見的那幅畫,留在了原地,被火焰吞沒。
尾聲
畫師完成了那幅畫,在樹下,他添了一個女子,傘被扔在腳邊,慵懶的躺在樹根上,一手提著酒壺,大口灌酒。
他把畫交給村民,大家對畫中的女子沒什么異議,本來就和他們的故事契合,祠堂的香火更勝從前。
在村里待了幾個月后,畫師又要走了,村民們沒有挽留,送了他很多干糧。走前,他去了祠堂,高大的古樹碩果累累,他望的有些出神,一顆熟透了的桃子砸中他的腦袋,冠也被砸落,烏黑的頭發(fā)像水一般傾瀉。
忽然刮起一陣狂風,樹上的畫紛紛掉落,精準的落入畫師的竹筐中。
畫師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淘影的視線里。
一年之后,桃樹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