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倉七年，十一月十四日凌晨，雨停，微風(fēng)。
昨夜奈良櫻落和山中里美一直討論到深夜，甚至半夜了兩人還在爭論一些細節(jié)。對于某些細節(jié)，兩人各執(zhí)己見，都覺得自己的方法更好，誰也無法說服誰。
因為下午以及晚上喝了太多的粗茶，導(dǎo)致晚上根本睡不著，神經(jīng)興奮，不厭其煩的一次次的對細節(jié)，討論可能出現(xiàn)的一些情況，討論誰的意見更好。
當然，茶喝多了也可以算是借口，這個隨時開戰(zhàn)的時候，神經(jīng)緊繃，都是很難入睡的。
她一直到天亮才睡著，而奈良櫻落雖然是和她一起躺下的，但是一直到天亮都沒睡著。他給她蓋好被子，下了床。不可否認兩人雖沒有實質(zhì)的進展，但相處的模式越來越像搭伙夫妻了。他不急，她也不急，因她不急，他又不急，反復(fù)拉扯，反而如輪回一般邏輯閉環(huán)了。他對她的心情其實一直都是復(fù)雜的。她雖然是個沉靜溫柔的人，但她對他就像是一團烈火一樣圍繞著他。
至于兩個人加起來百分百勝率，那其實是戰(zhàn)略上的，是需要人去執(zhí)行的。
戰(zhàn)略上能穩(wěn)贏，落到戰(zhàn)術(shù)上就不一定了，除了有人的因素，還有環(huán)境的因素，還有意外的因素，各種綜合因素……
考慮的越多，思慮的越多。
思慮的越多，焦慮越多。
所以他很焦慮。人一焦慮就容易睡不著。
焦慮的來源是因為打這場仗的軍隊是山中家的軍隊，而他自己的軍隊才剛剛招兵，不可能上去打硬仗，上去也是炮灰。于他來說，建軍反而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他需要一個完美能執(zhí)行他戰(zhàn)略的將領(lǐng)，他需要一把劍，一把利劍。而現(xiàn)在他能借用的劍是山中家的劍，甚至山中里美要野戰(zhàn)，還需要借旁系的劍。這實在是拉低勝率。簡單來說，一個頂級劍客，如果沒有一把好劍，在面對旗鼓相當?shù)膶κ謺r，總是會落入下風(fēng)。
如果山中里美的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策略成功，山中家是鐵板一塊，這場戰(zhàn)略決戰(zhàn)或許更有信心一些，但是現(xiàn)在山中家不是鐵板一塊，只是暫時團結(jié)，一遇高壓，必退，必想著保本，那么戰(zhàn)場上的走勢可就變了。
決策層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在戰(zhàn)場上無限的放大，這種放大可以坑殺趙括，坑殺白起，坑殺項燕，也可以坑殺岳飛，名將如此，何況旁人，所以要慎之又慎！
因為慎重就要考慮到很多變數(shù)，考慮越多的變數(shù)，越會膽怯，但是不能膽怯，而是要細細的去處理。戰(zhàn)略不變的情況下，戰(zhàn)術(shù)上要細之又細，他與她昨夜花了很多的時間討論，準備的也比較充分。但是變數(shù)之外呢，還有巧合和意外呢？這是人力無法阻擋的。
這還不是最讓人揪心的，最讓人揪心的是山中家這些野戰(zhàn)軍到底有多少實力，恐怕山中里美也是未知數(shù)，因為山中家已經(jīng)很多年沒打過仗了。南方這片土地很奇怪，一邊饑荒蔓延，百業(yè)蕭條，一邊商業(yè)發(fā)達，紙醉金迷，他很難想象這些地方的軍士到底有沒有墮落。因為幕府守護的名頭，雖然山中家衰落了，但是還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挑釁山中家。
這也是山中里美一定要戰(zhàn)的原因之一，她不能讓人看到山中家的虛弱，不然富有的山中家就會引來群狼環(huán)伺。
對奈良櫻落來說，難道除了戰(zhàn)略決戰(zhàn)就沒有更好的方法應(yīng)對大皇子了嗎？
有，而且很簡單。
四個字：望風(fēng)而逃！
這看似懦夫的行為，實際上是最保本的做法。
因為大皇子不是來攻城略地的，他的戰(zhàn)略目標是幕府，是要從南打到北，在幕府反應(yīng)過來之前，最好直入鐮倉，殺了將軍，一切都結(jié)束了。
把對大皇子最無用的土地和人口送給大皇子，這其實并未有損失，因為大皇子很快就會離開。他不會要這些東西的，要了，他就成了叛軍了，他自詡是正義之師呢。
這樣做，不會有任何損失，不會有任何人員傷亡，看起來不會有任何壞處。
但這是表面上的，有形的無傷，無形的傷了，傷的是外界對山中家的信念，傷的是山中家內(nèi)部對于嫡系的信心，但對旁系卻無損傷，而有好處。所以一遇挫折，旁系一定會提出這個策略。
這種想法歷朝歷代都有，怎么應(yīng)對呢？于謙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就是那句“主張南遷者可斬！”，因為利益集團不會損，但是損了皇權(quán)，損了最高決策層的威望和信念，連帶著權(quán)力也會變?nèi)?。嫡系弱了，旁系就會勢大，?quán)力就會旁落，這是山中里美不允許的。
這是山中里美要戰(zhàn)的原因之二。
至于他。
如山中里美平日里掛在嘴邊的話說的那樣，他與她自成為名義夫妻開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天還未亮，他腦子里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推開門，迎面而來的就是雨后清冷的空氣，讓他本困倦的神經(jīng)又精神了一些。
他心中其實一直有逆著雨水奔跑的沖動，他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氣，只是一直都沒有這樣的閑工夫。
他抬眼望向遠處，卻發(fā)現(xiàn)有一人騎著馬就站在他門前的不遠處。這人應(yīng)當來了有一會了，因為他的頭發(fā)和衣服有潮濕。因為雨完全停之前，一直都是蒙蒙細雨的狀態(tài)。
他一夜未睡，下半夜雨勢頗大，他若是那時來的，應(yīng)當已經(jīng)濕透了。所以他應(yīng)當是雨將停未停之前來的，按時間推算，他等在這里大概有一個時辰了。
這人實力不弱，不然也不會完美的融入環(huán)境，讓奈良櫻落抬眼才看到他。這人應(yīng)當也沒有惡意，若有惡意，不會苦等至少一個時辰。
奈良櫻落隨手拿起門后的劍，朝著這人走了過去。
他踩在泥濘里，一步步的往前走。
那人站在馬上，就那么靜靜的看著他，未有絲毫動作。
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奈良櫻落離這人越近，越是能感受到他的敵意。
越近越有敵意，而有敵意卻無殺意，很奇怪。
“奈良櫻落？”半響，那人終于開口，或許是等了很久嗓子干，他的聲音比較沙啞。
奈良櫻落停住腳步，點頭，此時兩人距離九步，這個距離對一個劍客而言是一個可打可不打的距離。
“我是山中康生?！蹦侨碎_口了。
“是你啊?！蹦瘟紮崖溥@么說的時候，原先晃動的劍柄停住了。
“是我。”山中康生說道。
“我知道你要來?！蹦瘟紮崖湫Φ?。
“我若不來呢？”山中康生自知道吉川一族的事情，他就知道了山中里美的所在，他此來的目的很簡單，讓山中里美回去主持大局。
“那我就去找你?！庇谀瘟紮崖鋪碚f，山中康生是這場戰(zhàn)爭的關(guān)鍵人物之一。
昨晚他與山中里美討論過這個問題，因為按邏輯來說山中里美和他談是最好的，但是山中里美說是為了避嫌不想與他多接觸，并且讓他去和他談。他就覺得他這么個搶了人家原本未婚妻的人，怎么和人家心平氣和的談嘛，這不是徒增難題，徒耗心神嘛。
山中里美卻篤定的說山中康生是個很好搞定的人，因為他天真又天真，總是對很多事情保持幻想，用幻想牢籠捕獲他就行了。奈良櫻落開玩笑說，她不就是他最大的幻想嘛，然后她就生氣了……
因為這么個事，爭論了很久，最后的結(jié)果是他來搞定山中康生。
怎么搞定？
聊天來搞定。
怎么聊天？搞他心態(tài)，搞到他爽為止！
山中里美說山中康生天真可不是說他不聰明，而是說他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人，為了理想可以拋棄很多東西。舉個例子，岳飛無數(shù)次參加敢死隊不死才掙得一點點軍功當了個修武郎，但是他卻敢上書針砭時弊，他不知道他這樣做的后果嗎？他不知道他這樣做可能丟命嗎？他知道，但是還是要去做，能說他不聰明嗎？他被一擼到底，也算是得償所愿。
這樣的人不能說不聰明，可以說愚蠢，但是這世上往往聰明人做愚蠢事最是讓人佩服的。奈良櫻落就是這么個人。從這方面來說，兩人可以算是知己。
“我曾無數(shù)次想過見到你時的心情，我甚至在此想了很久，我甚至想過要揍你一頓，只是沒想到，我見到你卻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憤怒?！鄙街锌瞪T在馬上，居高臨下的對著奈良櫻落說著這樣的話。
“想象不是生活，生活不能有過多的幻想，其實你心里應(yīng)該明白從她坐上那個位置開始，你和她之間就不可能了。這輩子不可能了，下輩子也不可能?！蹦瘟紮崖湔f的很直白，直白到聽起來就像是在挑釁。
“你說的對！”山中康生臉上有一剎那的憤怒，但是只是一剎那就消失不見。作為一個長期在京都官場混跡的老油條，他沒那么容易表露自己的真實情緒。雖然他藏的不夠好，演的也不夠好，但是起碼他在演，因為要演，所以憤怒就沒那么容易表現(xiàn)出來。
“我知道你來干什么?！蹦瘟紮崖湫Φ馈倓偹谝淮胃闵街锌瞪男膽B(tài)，很開心。
“我要見她?！鄙街锌瞪毖圆恢M。
“首先她不會見你，其次，她剛睡下沒多久，你忍心現(xiàn)在叫醒她？再者，就算她見你，讓她看見你如今被淋雨的狼狽樣子，你確定嗎？你要明白，這可不是我小氣?！蹦瘟紮崖湫Φ?。他這話算是第二次搞他心態(tài)了。
“好像是這么個理，你人還怪好嘞?！鄙街锌瞪埋R，他這么說，也不知是真的覺得奈良櫻落人好，還是簡單的嘲諷。
他這么說，奈良櫻落反而一時不好接話了。他還挺想聽到山中康生罵他的。他想激怒他，源自心底的惡趣味。
“聽說，你殺了吉川一族滿門，為什么？”山中康生問。他這問話的語氣高高在上，就像是上位者對下屬的教訓(xùn)。
“聽說，你在京都推行改革，為什么？”奈良櫻落反問。這種時候不能接話，接話就會陷入對手的節(jié)奏，語言藝術(shù)的魅力就在這里。
“這有區(qū)別吧?！鄙街锌瞪?。
“這有區(qū)別嗎？”奈良櫻落回。
兩人沉默，然后對視。良久，還是山中康生先開口。
“我是聯(lián)合有志之士，奏請皇帝陛下自上而下的改革，你在這里，和一群泥腿子為伍，還拉著里美一起與你受苦，這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吧?！鄙街锌瞪@么說的時候，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自豪與驕傲。
“我是聯(lián)合迷茫困苦之人，讓他們清醒，讓他們自己自下而上改革，讓他們獲得力量，讓他們爭取自己想要的，都是改革，怎么會有區(qū)別呢？”奈良櫻落這么說的時候也是自信滿滿。
一個自下而上，一個自上而下，如果兩方能聯(lián)合，那么說不能真能改革成功?？上С霭l(fā)點不同，改革的點也不同，所以是兩種勢力，尿不到一個壺里。
“你這若能成功，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鄙街锌瞪荒瘟紮崖涠盒α?，奈良櫻落的話聽起來宛如天方夜譚。他不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天真爛漫的人。他甚至覺得奈良櫻落很蠢，他不明白山中里美是看上奈良櫻落哪一點了。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笑時，奈良櫻落說話了。
“自上而下的改革，多是聯(lián)合利益集團打壓另一邊的利益集團，基本是不可能成功的，不過我還是認可你的努力，因為這并不是毫無意義的?！蹦瘟紮崖錄]有生氣，反而非常贊賞山中康生的勇氣，因為如果沒有他們，他的理想也不能順利的開展下去。在他的布局中，自上而下改革也是他的一步棋。但奈良櫻落太自信了，說話的語氣讓山中康生很不爽。
“你憑什么認為會失?。俊鄙街锌瞪荒瘟紮崖淙绱苏f他生氣了。因為他被說到了痛處。因為他被眼前這人搶了女人，還要被他指責自己的事業(yè)，是個男人都忍不了。
“自上而下的改革能成立，就說明天下有沉積已久的弊病，這個弊病不除，天下不能正常運轉(zhuǎn)。只是自上而下的改革，實操的時候往往會變成拉著一群利益集團的人打壓另一群利益集團的人。這怎么可能成功呢？這些人早已經(jīng)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會下死手呢。那么在不下死手的情況下，往往是人亡政息，之后大家該吃吃該喝喝，并嘲笑改革之人是個大傻子，日子還是過嘛?！蹦瘟紮崖湔f的風(fēng)趣幽默但是山中康生卻笑不出來了。
他作為改革派怎么會不知道改革的艱難呢，但平衡各方勢力本就不容易，怎么可能去挑釁各方勢力，去下死手呢？他的出發(fā)點是為了天下，并未有想成為某些人的死敵。而且奈良櫻落說話在山中康生看來就像是一種天空壓向大地的大勢，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如果下死手呢？”山中康生試探性的問。
“那么你就危險了，不管改革成不成，你都必死！你是最好的背鍋俠。如果流血能讓某些人怕，那么改革成功或許可能，只是事后清算的時候，為了平息某些人的怒火，要用你的項上人頭。因為日子還是要過的嘛。”奈良櫻落用手指指著山中康生的胸口，“如果到了那時，我希望你不要抱著一腔熱血舍生取義，因為如果旁系沒有你，我怕山中里美不會留著那些人。你在，她才會放心旁系那些人不會反。你要是舍生取義了，陪葬的可能還有旁系這些人，順便山中家也要被你牽連，改革可不是什么榮耀之事，你做了就要有覺悟?！?p> 奈良櫻落亦在攻心，跟山中里美天天瞎聊，他影響她的同時，他也被她影響了，不知不覺就想算計人。
“原來她如此相信我。”山中康生感慨道。他的腦回路讓奈良櫻落都驚了。他完全沒有抓住他剛剛話語的重點。
“既然如此，就沒什么好聊的了。”奈良櫻落無奈了，他從懷里掏出地圖，“這是山中里美的作戰(zhàn)部署，你看看。”
山中康生將信將疑的接過地圖，看起來，半響他皺起了眉頭：“這樣打，怎么可能打贏呢？這不是開玩笑嘛！”
這是山中康生第三次被搞心態(tài)了，他快壓不住他的怒氣了。
“你可以選擇不這樣打，你也可以按你自己的方式打，但是你要明白現(xiàn)在的山中家必須團結(jié)，誰才是這個家的當家人。當家人是她不是你。不要讓她再覺得你有二心，這對你，對你的養(yǎng)父，對旁系都好。”奈良櫻落又搞了他一次心態(tài)。
“你算什么……”山中康生終于要爆粗口了，但他關(guān)鍵時刻又忍住了。
連被搞了四次心態(tài)，山中康生眼神飄忽，竟壓住了怒火，他嘆了口氣，反而對奈良櫻落說道：“跟她說，我來過。讓她快點回家族，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
“你放心吧，我會保護她的?！蹦瘟紮崖浒矒岬?。
“就憑你，哼。”山中康生露出嘲諷的笑聲，他拿著地圖就要走，但是剛轉(zhuǎn)身又回頭，他死死的看著奈良櫻落，“對她好點，聽到?jīng)]有？”
“聽到?jīng)]有？”山中康生提高了聲調(diào)。
奈良櫻落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宛如看一個小丑，甚至覺得他可憐。
“如果你對不起她，我會親自取你狗命，我說的！”他翻身上馬，快速遠去。大戰(zhàn)將起，他還有很多事要忙。
“明明已經(jīng)那么生氣了，要打就打嘛，放什么狠話，放狠話就放狠話，怎么還深情起來了?！?p> 他其實倒是想和山中康生打一架，他擔心這個家伙帶著壓抑的心情上戰(zhàn)場容易出事。男人之間，道理講不清楚，可以用打架發(fā)泄情緒嘛。他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山中里美正靠在門邊，定定的看著他。
此時他才恍然大悟剛剛山中康生的奇怪表現(xiàn)。
或許在山中康生心里，剛剛一片赤誠的話語，加上翻身上馬時的大聲威脅，是奪取女人芳心的帥氣呢。
然在奈良櫻落眼里，他的威脅顯得奇怪，他的深情也讓他奇怪。
“你醒了？”奈良櫻落走到她面前笑著問，他想調(diào)侃一下山中康生的事情。然他話還沒出口，她卻自然的抱著他的手臂，意有所指的問：“解決了？”
“解決是解決了，只是差點打起來，還好你起來了?！?p> “我的眼里看不到他，如果他打你一頓能讓你對我好點，我倒是不介意讓你被打一頓?！彼呛切χ?，慵懶又溫柔，還打了大大的哈欠。她實在是困倦的很。
“天色還早，再陪我睡一會?！彼e愕的他，順手關(guān)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