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對面的店主花了一個上午,聽我講完了我和林瑤在車站之后的大概經(jīng)過。
我最后還是選了本地的大學(xué),一方面是習(xí)慣了這座小城的生活了,一方面,總覺得要是去了別的地方,就見不到她了,我大概是在心底輕捧著最后幾絲幻想。
接下來的一年里,我時時造訪書店,以希冀不切實際的偶遇,但是實際上我清楚她還在不知道哪里的高中復(fù)讀,偏不可能在此處出現(xiàn)。
我只是日復(fù)一日的在懷念她,乃至于分不清是否在懷念當(dāng)初的自己了,日月真當(dāng)如梭,要把人穿得千瘡百孔了。
深夜,朋友從外省撥來一個電話,告訴我,他又分手了,平靜的很。我譏笑他,也不知道是第幾個了。他本不是這樣的,我還深切的記得他向我手舞足蹈所描述的場景,說他走在一樓的樓道里,看見對面教學(xué)樓的二樓,他的那位她拉住他們兩人的共友,用力朝他揮手。許多個晚自習(xí),他向我遞來紙條,抱怨自己雨夜中曾有一副最為狼狽的樣子被她撞見。
他說他能記這些零碎的事情一輩子?;蛟S吧,平凡日子也會熠熠生輝,最為堅信這點的我,卻也開始對篤定的這些不假思索的厭惡起來。
按理來說,我總該是在成長的,也就是優(yōu)于過去的自我,向著更好的方向前進才對,自然所舍棄,妥協(xié)和改掉的都當(dāng)是壞東西,也不該有懷念才對。
所以我明白自己是變得不好了,現(xiàn)在還能意識到的不好,將來還會變得自以為的好,這讓我不寒而栗又無能為力。
就好比現(xiàn)在,我的指關(guān)節(jié)扣的緊緊的,面上卻還是習(xí)慣了一副如沐春風(fēng)的樣子。
就在幾周前,店主曾從柜臺后邊里拿出給我的信件,告訴我,這是那天林瑤和我外出散步之后寫的,她特意囑托要遲些給我。
開頭是見字如面,她還是老樣子,信里絮絮叨叨說了好多的話,問我看過路也一首詩沒有,有一天我也會老,是她最喜歡的,里面有一個罕見的比喻,把溫?zé)岬娜藘汉屠浔臉屄?lián)系在了一起,對于生命的總結(jié)用以死亡的象征,在她看來,卻恰當(dāng)?shù)牟幌裨挘骸皡s最終沒有扣動扳機,讓狂歡似的憤怒出膛”。
最后她寫道,她會回來的,我要是還留在這,或許得空可以去車站接她吧。
那天我逐字逐句看完了,還找店主要了信紙,規(guī)規(guī)整整也寫上了一封,要店主幫我留下來:
“話還沒講明,就沒機會再說了,那時我太怕了,我怕之后的失敗,哪怕是后續(xù)可能的誤解,爭吵與謾罵。說到底,我匱乏勇氣,不敢去接受將來的種種荒蕪。想想那些拙劣的言語,粗糙的關(guān)心,都是自以為的不落窠臼,最后又有幾對能從校服到禮服呢?
我知道我對你,是從傾慕變作了喜歡。這是應(yīng)該第一明確的事情。
然后是諸如此類的很多東西,嗯,只清楚談起你總是沒完,想一切事情,想來想去,總是不自覺得想到你身上去,又從你身上想到一切可以想得到的事。
我不想與誰棋逢對手,相互試探著給出下一步最優(yōu)解答,我希望以及渴望去展示,去了解,去獲得與收藏,絕不僅限于禮貌的問候。
一一的把生命中每個值得銘記的瞬間,揉進懷里,哪怕只是數(shù)過星星,也會在回憶中把夜空撥回那刻?!?p> 那時店主從我手中接過信紙時的玩味神色好像延續(xù)到了今日:
“前天吧,或者更早的一天,我從林瑤她爸那里知道她今天下午就會到,兩點整的樣子,在火車東站,你一周才來一次書店,也算趕了個巧。”
我尋思店主真是個壞胚,不然不至于今天偏聽了一上午才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咣當(dāng)一下站起來,但隨即意識到時間還充裕,東站離書店很近??勺屛依蠈嵶聛砜隙ㄊ遣荒芰?,我向店主告辭,決定即刻便動身。
我走在街上,陽光傾落,微風(fēng)不燥,像許多次預(yù)演中一樣,是個適宜的好天氣,無比期盼,過路人的歡欣與喜悅也許會分潤我一些。綠化帶新修剪下的枝葉有的掉在路上被軋扁了,有的還沾在上面,蓋了棉被的冰柜低鳴著,老城區(qū)剝落小半的墻壁正慢慢腐朽,我所目視的這些東西正進入我的呼吸,讓消逝的靈光與殘存的鮮活充盈了身子。大抵她的出場,最適合不過是一輛綠皮火車在教堂的鐘聲里,停靠在凌晨時分的月臺的場景,不過不是這樣也一樣很好。
我在一家花店面前駐足良久,勃艮第紅色的招牌分外惹眼,可我還是沒有推門進去,手持鮮花或許太咄咄逼人了。我走向她,只關(guān)乎一年前的她與她一年前的留言。她也許是會變的,或者說,她應(yīng)當(dāng)是需要變的,所謂情隨事遷,而這正是她原本離開的意義。
我平復(fù)了下心情,走路有走路的好處,不像打車或者坐公交,不至于思緒還在被飛速變化的場景所纏繞時就抵達了目的地。這是個漫長的過程,給了我大把時間去后悔,走過浸潤著舊憶的熟稔街道,去斟酌,去求索,而絕非一時的氣血上涌的奔赴,愈是惴惴不安,愈是步履不停。
我想我應(yīng)當(dāng)請理性稍稍靠后,人向來是只有后悔而無前悔的,向來是得失難量,且這么想著,我已在出口處站定了,遠方一如當(dāng)初的成謎,只是換作她正向我靠近,只是清越的歌聲換作了嘈雜的滾輪聲與嘰嘰喳喳的言語聲。
還不及等些悵然若失來臨,人潮便蜂擁而出了,而她呢,正處其間,推著行李箱子,戴了一頂呢絨軟帽,眉眼彎彎。
偏這一幕而已,我卻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