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表叔公那里接過了這家叫愛麗絲的書店。
表叔公同我的關系不近,但并非不通慶吊的那種,是我姑且能厘清血緣脈絡,三四竿子打得著的親戚。小時候逢過年,我才會見著表叔公,他總是一次給我一大一小兩個紅包,好讓我自己留一個。因而我對這個老人印象也就深刻得多,無需父母一旁提醒就叫得出人來。
大學讀得不是好專業(yè)也不拔尖,本科讀完就找工作去了,但總不如意。那可能是我第一次過年興致不高吧,表叔公照舊在家族聚餐的邊緣處的一桌與周遭的親戚寒暄,吃過了,他叫住我,問我愿不愿意到他書店幫忙。父母覺得這是個清閑體面的活,語重心長地勸我去。我沒多想,自己平時也不討厭看書,就去了。
表叔公的書店在四十五分種車程遠的鄰海城市。書店具體在城中心區(qū)外緣一個路口的靠西,沒鄰著什么學校,體育館之類的人流量大的地方,是處在一個可以順路但非必經(jīng)的地方,也沒倚著什么出奇的風景。不過現(xiàn)下書店也確實是一道風景了。
書店前面擺著六套木制座椅,后面則是像圖書館一樣擺放著直達頂部的書架,還專門設置了一面可供貼紙條的墻壁,頂部是架空的結構,掛著數(shù)十串晶瑩透亮的風鈴,每串下面都用紅繩系著小木牌。據(jù)說是位顧客提的建議,相比那種會發(fā)出“歡迎光臨”紅外裝置,也許用風鈴更符合書店的氛圍吧,鈴音既能提醒來人,也不會擾了讀者的清凈。
書店里不賣教輔,電子產(chǎn)品以及各式小玩意,生意并不興隆,要不是有老顧客的支持和政策的優(yōu)惠,可能早關門大吉了。書店雖然大可以不去,但是沒了書店卻又有一種莫名的悲哀。表叔公曾說,顧客里有人從高中起就在這家店看書,一直到帶孩子來這里讀書,他覺得這就是他的回報了。
這位年近古稀的人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的老主顧介紹我。我也在一天天對書店的運轉熟絡起來,在漸漸習慣的日子里笑迎每個聞詢的人。
后來他還是像個普通老人一樣病倒了。真正能無疾而終的又有幾人呢?何況一個老人,生了病才是平常吧,闔然長逝只是少數(shù)人獲得的仁慈,多數(shù)人都避不過病痛的折磨,他是這么和我說的。
表叔公一生未娶,過往的十幾年里也已送走了不多的親近的人,也就我父母出于禮貌來探望了一次,最后居然是我在書店經(jīng)營的間隙里去醫(yī)院給他送飯,順便談談書店的近況。
老人似乎對死亡有著預感,一天突然拉住我說話,念叨幾句平時的事,幸而彌留之際,我尚在他的一旁。
從前我總是事后方聞噩耗,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他人的死亡。沒有喉嚨里滾出低語,沒有雙手顫抖,只是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死如秋夜之靜美。
葬禮沒辦,我甚至不是一個血緣上可以給他披麻戴孝的親屬。殯儀館里,我照他的吩咐,給他燒了一疊紙錢??粗~盆中的燃燼在熱浪中飄向半空,我開始琢磨和他有關的點滴,一直想到半夜,才意識到我自以為的陪伴只是自作多情,原來我對他一無所知。
生如夏花之絢爛,表叔公是這樣的么?他就這么守著書店,安逸地過了大半輩子?他的書店為什么會叫愛麗絲呢?
我知道的,如果那時我問他,表叔公不會說什么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類的話搪塞過去,而是耐心和我講個中緣由。大概他也渴望訴說,也希望會有誰了解自己內(nèi)心的世界吧。但是我沒有主動問他,他也就半句不提。
書店生意依舊不溫不火,有時我看著琳瑯滿目的書靜靜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下一位來者,深覺書里那些不可思議的事在時間的推移下愈發(fā)具象,日趨膨脹,擠滿了書店的空隙,乃至可聞可見,但又不與現(xiàn)實混淆,也清晰地區(qū)分于記憶。
恍惚間,曾經(jīng)以為會很長的日子還是一樣度過了,心里卻不悲不喜,單純年歲的增長好像于事無補,我仍沒思考出那些在光陰流轉里加深了的東西。
直到后來,我替曾在書店幫過忙的小姑娘轉交書信。一個笑起來如風鈴一般清脆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