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林少爺要出門遠行了!
這個消息是稀松平常的,但在特定的對象中,引起的響動不啻于六七月份雷雨天氣里天空中炸響的驚雷。
老喬尼第一時間就在家庭教師面前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少爺?shù)纳眢w并不好,他很虛弱?!?p> 曼斯菲爾德先生充分理解老管家的擔憂,并耐心的聽完了老喬尼對遠行中可能出現(xiàn)的突發(fā)情況的舉證和猜測,至少有五六十條。
“我相信您的學(xué)識足夠淵博,可您畢竟只是一位心理醫(yī)生,在治療身體疾病方面或許沒有太多的經(jīng)驗,您知道的,遠行的途中可能會發(fā)生意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少爺無法行走的雙腿無疑會增加旅途的艱辛。”
家庭教師在老管家又一次要舉證之前,用一句話直接打消了對方的顧慮。
“管家先生,如果我能讓席林少爺重新行走呢?”
老喬尼眨了眨眼睛,用最快的速度消化了這句話所代表的含義,他用著懷疑和期待的口吻說道,“如果您真的能辦到這一點,我將舉雙手贊成這次遠行?!?p> 誰都猜不到第二個被驚動的人竟然是莊園的騎士長,諾修先生。
“先生,約姆鎮(zhèn)對少爺來說已經(jīng)足夠他玩耍了,而且,我也看不到遠行的意義還有必要?!?p> 摘下頭盔的諾修先生,有著一頭濃密的棕色卷發(fā),他看起來三十五歲上下,外表冷峻而嚴肅,額頭的皺紋很深,不說話的時候他的嘴唇一直抿著,目光常帶有審視的味道,作為莊園內(nèi)其他三位守護騎士的長官,諾修有的不僅僅是力量,還有對事物的充分思考后做出判斷的出色能力,盡管有些時候,這種能力并不討喜。
“您太武斷了,先生?!睂Ψ降睦涞@得有些無禮,可曼斯菲爾德的禮儀卻仍舊一絲不茍,“遠行并非只是游玩,至于它的意義……作為一名還算合格的家庭教師,我可以負責任的告知您,行走比閱讀更能增長眼界?!?p> “我不懷疑您在自己領(lǐng)域內(nèi)的專業(yè),但很可惜,關(guān)于遠行我是絕不會答應(yīng)的?!?p> 曼斯菲爾德略帶苦惱的問道,“我能知道原因嗎?”
諾修先生皺著眉頭,他的眉毛很濃也很重,就像兩柄倒插的利劍,“我本不應(yīng)該告訴你,但如果你不知道原因的話可能不會善罷甘休,好!關(guān)于席林少爺?shù)幕顒臃秶幌抻陬I(lǐng)地內(nèi),這個命令來自于將軍,身為將軍的部下,我能做的唯有堅決貫徹這道命令。”
家庭教師與騎士長之間的對話很少人知道,席林也不知道,所以他此時此刻依然很興奮。
按照家庭教師的說法,他們的目的地并不確定,大體是在亞特蘭德的北方,甚至有可能跨越國境線去到鄰國塔尼瓦爾,這全都要看新朋友孔奇先生最后會在哪里落腳,席林倒是希望他可以走的更遠些,這樣旅途也能變得更加長些,最好真的在塔尼瓦爾。
那是一個迥異于亞特蘭德的新國度,雖然兩國相鄰,但文化和信仰卻截然不同。席林對于這個國家的了解不多且都來自于書本,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席林已經(jīng)不在乎此行的目的,而更關(guān)注于沿途見到的風(fēng)景,還有可能會遇到的一些趣事,這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講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這一路上,他們或許會改變幾次交通工具,由鄉(xiāng)村到城市,跨過河流與山脈,還有一絲很小的機會去乘坐游輪,這絕非毫無根據(jù)的幻想,假如目的地真的在塔尼瓦爾,與翻過高聳險峻的培林山脈相比,橫穿德拉曼海峽要更實際一些,畢竟結(jié)合席林的自身狀況,渡洋無疑是更加節(jié)約體力的方式,他已經(jīng)開始幻想站在游輪甲板上欣賞蔚藍大海的美好風(fēng)景了,恩……他都聞到了海風(fēng)里腥咸的味道了呢。
老喬尼是唯一知曉那場對話的外人,席林表現(xiàn)的越歡呼雀躍,他就越心疼,猶豫許久之后,老喬尼還是選擇繼續(xù)隱瞞,既然這件事情是由曼斯菲爾德引起的,那么收尾也理應(yīng)交由他來處理,年邁的老管家看不得小少爺美夢破碎后露出的失望表情。
家庭教師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那場對話,更加不記得諾修曾說過的禁令,他找到了席林。
“我想現(xiàn)在是時候解決你腿上的問題了。”
兩人找到了鎮(zhèn)子里的一家鐵匠鋪,門口的壯漢頂著一顆油亮的光頭,赤裸著上身,流淌汗水的精壯身軀閃爍著跟爐火相同的紅色光輝,他揮舞著鐵錘,耀眼的火星和鐵碎飛濺,手中的鐵胚在一點點的蛻變成型。
席林看的出來,那是一把長刀,可他無法理解來此的目的,他已經(jīng)有一張輪椅了,難道解決雙腿的問題,是要再給再他配一副拐棍嗎?
壯漢停下了動作,他注意到門口的兩個人,銳利的目光很快從席林轉(zhuǎn)移到了曼斯菲爾德身上,他甕聲甕氣的問道,“您怎么會來這里?”
對方用的是敬詞,席林卻在語氣中聽出了質(zhì)問,他疑惑的看向了老師,但家庭教師并沒有向他解釋的打算。
“福格,勞煩通知一聲你的師傅,告訴他,我應(yīng)邀前來?!?p> 這位體格壯碩的大漢進去通報的時候顯得很驚慌,可等到席林他們來到后院,驚慌的人就變成了席林自己。
福格的師傅有三點極為特殊。
第一是他的年紀,他原以為對方是一位老邁的鐵匠,可實際上卻十分年輕,比他的徒弟更年輕,看上去也就二十來歲的年紀。
第二是他的膚色,這種黝黑的膚色代表著他絕不是亞特蘭德人,極有可能是南部的印加人。
第三是他赤裸皮膚上的紋身,五顏六色的繁復(fù)圖樣,以一種詭異的平衡布滿了每一寸皮膚,席林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圖樣所代表的含義,他驚呼出聲,“拜火教!”
跟隨曼斯菲爾德學(xué)習(xí)的這段時間,極大的擴展了他的知識面,其中有一個很大的門類就是大陸信仰,必須一提的是,類似的知識在亞特蘭德當屬禁忌,帝國人民只需知曉雷霆,只需崇敬雷神,其他的信仰都歸為異端。
凡傳頌,必滅絕。
這樣的知識絕不會記載于書籍,如果沒有曼斯菲爾德的教授,席林也絕沒有機會去了解。
所以他非常清楚,一個異教徒出現(xiàn)在亞特蘭德土地上時會引起怎樣的災(zāi)難!他實在無法想象,普普通通的一座南方小鎮(zhèn)上竟會有一位拜火教的信徒!
拜火教脫胎于煉金教會,他們同樣崇拜火焰與知識,卻在發(fā)展上出現(xiàn)了變化,其中一個變化就是每個拜火教徒都會在自己的上身紋上極具象征性的圖案,這些圖案越密集,身份就越高,而眼前的這位……
他只是粗略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多種具有特定含義的紋路,有類似花草植被的彎曲線條,也有類似日月星辰的繁復(fù)圖案,還有更多的,席林無法分辨含義的紋路,密密麻麻的紋路遍布全身。
他的身份恐怕高到無法想象的程度!
老師為什么會認識這樣一個人?席林內(nèi)心驚詫的同時,也對自己的家庭教師,曼斯菲爾德先生的真實身份更加好奇。
這位年輕師傅頭上綁著臟辮,耳垂鼻尖的位置都掛著瑪瑙吊墜,黝黑的面容透著一股女性般的柔美,他沐浴在了太陽的輝光里,皮膚上明處與暗處的對比之下,仿若一尊大理石雕像。
他聽到席林的驚呼,狹長的眼眸輕飄飄的投去一個目光后,還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家庭教師的身上,“我不記得有邀請過你?!?p> 一口標準的亞特蘭德語,聽不出絲毫的口音,席林心想,他一定在帝國境內(nèi)生活了很久,甚至還去過首都奧蘭托夫。
年輕師傅沒有糾結(jié)這個問題太久,他示意家庭教師坐下,至于席林,他本就坐在輪椅上。
“你在給我惹麻煩知道嗎?曼斯菲爾德,那幫狗東西的鼻子靈敏的很,興許這會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
“我來的時候很小心,連馬車都是停在一個隱秘位置后步行過來的,除非他們在我身上安了竊聽器……”曼斯菲爾德笑道,“但這樣的小玩意怎么可能會逃脫你的眼睛呢?狄波拉?”
兩人的談話沒有避開席林,他隱隱有些猜測,狄波拉口中的‘狗東西’極有可能是雷霆教會,身為異教徒,最怕的自然來自正統(tǒng)教會的注視。
狄波拉看向席林,“我來這兒有段時間了,卻還沒來得及拜訪一下此地的領(lǐng)主,您好,伊萊蒙特先生?!?p> “您叫我席林就好?!?p> 狄波拉點頭,“我相信,我們已經(jīng)通過另一種方式知曉彼此了,是吧,席林?”
席林很快明白對方這句話的含義,便笑道,“您的鍛造技術(shù)令人驚嘆?!彼牧伺淖碌妮喴危拔业谝淮我姷剿臅r候就知道,這一定出自某位大師之手?!?p> 狄波拉大笑道,“打造它的人可不是我,我可不會鍛造個這么普通的東西?!?p> 席林面色不變道,“當然,您的技巧一定在大師之上?!?p> 狄波拉那狹長的眼眸有著很濃的笑意,“你拍馬屁的功夫都是跟你老師學(xué)的嗎?”
這位拜火教徒不再關(guān)注席林,當他再度凝視曼斯菲爾德時,臉上笑意在慢慢收斂。
席林清楚的看見了狄波拉的嘴唇在動,卻再也聽不到談話的內(nèi)容,他又看向老師,確定二人在進行一番隱秘的對話。
這是如何做到的?席林很好奇,可他更好奇的是兩人在說些什么,將他排除在外很可能是涉及到某些敏感話題。
隱秘對話很快就結(jié)束了,席林又能聽到說話聲了。
“喂!你總不至于讓我自己出材料吧?”
“亞格拉銀最多用了拇指大小,當時送來的時候,它至少有一個拳頭那么大?!?p> “你知道外面找我打造東西要付出多大代價嗎?!”
“我應(yīng)該沒有記錯,你剛才親口說過,打造這張輪椅的人并不是你?!?p> “你!我收回先前的話,你依舊是那個精明的人,比任何人都要來得精明!”
“謝謝夸獎。”
“席林!收獲的多少取決于你付出多少?!钡也ɡ荒槈男Γ半m然你的雙腿并沒有疾病,可要讓它們站起來依舊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所以,你準備好付出了嗎?”
席林看到了亞格拉銀,那是之前孔奇送來的金盒子里裝著的東西,它此刻呈一團漂浮的圓球空懸于狄波拉的掌心之上,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亮銀色的光澤。
他還未來得及品味那番話的含義,圓球已向他射了過來。
這是一種驚人且奇妙的變化!席林的目光中,圓球迅速變薄變寬,像是被壓扁了似的,僅僅片刻,就變成了一條銀色的布匹,而后快速卷在了席林的雙腿上,接著猛的一縮!
疼!
這狄波拉口中的代價,他牙冠緊扣,死死抓住扶手,細密的汗珠簌簌的從額頭上掉落,收緊的銀色金屬簡直像要把他的雙腿擠扁了似的!疼痛如同巨浪,一遍又一遍的沖擊著理智的堤壩!
疼!跟火烤一樣!
他快疼暈了!眼前的事物開始出現(xiàn)重影,可他仍能看見狄波拉嘴角的壞笑,真是可惡!
“哦,好了!”
確實好了,痛感飛速消退,恢復(fù)視力的席林見到那些銀色金屬慢慢的消失了,更準確的說是像水一樣浸透了雙腿上的衣物,或許還浸透了皮膚,融入了血液,因為席林清楚的感覺到了腿部皮膚上的一股冰涼,以及一種無法言說的,淡淡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