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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歌:從烽火六鎮(zhèn)到盛世長安

第80章 京洛汝穎一旦休

  公元537年,十月,洛州。

  在北路全取河東的同時,西魏的中路大軍也一路高歌猛進,兵鋒直指舊都洛陽。

  中路統(tǒng)帥是剛從南梁回來不久的獨孤如愿。

  沙苑之戰(zhàn)取得空前的勝利,所有人都很高興,只有獨孤如愿是個例外。他三年前單人獨騎追隨元修逃到長安,父母妻子都留在了關東,之后兩魏對峙,音信不通,兩邊從此斷了聯(lián)系。直到這次從東魏降卒的口中,獨孤如愿才驟然得知自己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

  獨孤如愿祖上是北魏初期三十六個加盟部落的首領之一,家世背景相當顯赫,他的父親獨孤庫者在北方六鎮(zhèn)也是非常受尊敬的長者,所以獨孤如愿逃到西魏之后,高歡并沒有為難他的家人,只是父子從此不能再見面了。

  想到老爹臨終之際自己沒能守在床前,獨孤如愿不禁黯然神傷,他專門找宇文泰請了假,為父親發(fā)喪服孝。

  結果沒過兩天,宇文泰又讓他趕緊返崗復工,領兵去攻打洛陽。

  宇文泰也是沒有辦法,因為機會不等人。

  從政治角度看,洛陽是北魏的舊都,有極其重要的象征意義,元修逃到長安之后最大的夙愿,就是夢想有一天能再次回到洛陽祭祖,可惜至死都沒能實現(xiàn)。從軍事角度看,洛陽是河南地區(qū)的核心,周邊環(huán)繞著潁州、豫州、廣州、陽州等多個州郡,一旦拿下洛陽,就會阻斷這些地方跟高歡山西大本營的聯(lián)系,進而各個擊破,最終使得關中、河東、伊洛、汝潁、三荊連成一片,對西魏的戰(zhàn)略價值極其重大。

  現(xiàn)在高歡新敗,東魏人心惶惶,正是收復洛陽的最好時機,而眾將之中,有威望有能力可以獨自領兵出征的,只有于謹和獨孤如愿,加之獨孤如愿有之前打荊州的經(jīng)驗加成,自然就成了最合適的人選。

  國事為重,獨孤如愿只好暫時放下喪父之痛,組織隊伍開始東征。

  當年跟隨獨孤如愿一起征戰(zhàn)荊州,又共同流落江南的兩名副將之中,只有宇文虬還跟在他的身邊。楊忠在回到長安不久就被宇文泰看上了,直接橫刀奪愛調到了自己的帳下。

  能被大領導看上,這對老部下而言當然是好事,獨孤如愿也不好說啥。

  但這次出征洛陽意義重大,沒人幫忙也不行,所以宇文泰另外派了幾個人過來協(xié)助獨孤如愿。

  這幾個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第一個是宇文貴。

  宇文貴就是當年源子雍手下最能打的那個副將,源子雍死后,他先協(xié)助李神守衛(wèi)鄴城,后來又幫助爾朱榮擊敗葛榮。元修西奔的時候,他也跟著跑到了長安。因為他跟宇文泰算是同族,所以非常受信任,主要工作是管理長安的禁軍,確保后方不出亂子。

  第二個是怡峰。

  怡峰是宇文泰的十二名領兵主將之一,驍勇沉毅,在小關、弘農、沙苑幾次戰(zhàn)斗中的表現(xiàn)都非常搶眼。

  第三個是王思政。

  作為元修的重要親信之一,王思政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出場了。當年元修到了長安之后,他帶過來的幾個親信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氛圍不對,所以一改當年使勁攛掇元修跟高歡做對的勁頭,個個噤若寒蟬啥話都不說。因為他們比較識趣,所以在元修被整死之后沒有受牽連,長孫稚前年在太師崗位上去世,斛斯椿今年上半年在太傅崗位上去世,基本都算是善終。

  但王思政年輕,資歷也不夠深,沒法跟長孫稚和斛斯椿比,只能以前領導親信的身份繼續(xù)在新領導手下干活,處境相當尷尬。王思政自己心里也很不安,他打算用實際行動展示一下效忠新領導的決心,無奈宇文泰幾次打仗都不帶他,想表現(xiàn)也沒機會。

  沙苑勝利之后,宇文泰專門搞團建請眾將吃飯,大家喝完酒開始玩一種叫樗蒲(chū pú)的游戲。

  樗蒲又被稱為五木,共有五枚棋子,每枚都有黑白兩面,扔出五個黑色稱為“盧”,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稱為“雉”,次于盧,其它情況是雜彩。

  大家玩得很開心,準備好的獎勵很快都被贏光了,宇文泰一高興把自己的金帶解了下來,說你們誰能扔出一個盧,這個就賞給誰。

  結果眾將依次扔了一圈,都沒成功,眼看就輪到排在最后的王思政了。沒想到王思政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他沒有直接去接樗蒲,而是以手舉天先發(fā)了個重誓:“我王思政承蒙大丞相器重,已決意盡心效命,報答大恩。如果上天感知到我的誠意,就讓我扔出一個盧;如果我心懷雜念,扔不出盧來,那就直接自殺謝罪算了?!卑l(fā)完誓后,他拔出佩刀放在膝上,伸手取過樗蒲。

  眾人都驚了,心說大家本來玩得挺開心,你突然要死要活的也太那啥了吧。宇文泰也嚇了一跳,他生怕王思政來真的,趕緊伸手要阻止他。

  但已經(jīng)晚了,王思政心一橫,抬手就把五枚樗蒲扔了出去。

  眾人心驚膽戰(zhàn)地看過去,發(fā)現(xiàn)桌子上竟然真的是五個黑面。王思政神情平靜地接過金帶,同時也成功贏得了宇文泰的注意,終于爭取到這次難得的出征機會。

  第四個是一名年輕的將領,名叫韋孝寬。

  韋孝寬跟獨孤如愿是老同事了,早年在荊州的時候,兩人一個是淅陽郡守,一個是新野郡守,私交非常好。韋孝寬本人出身京兆韋氏,屬于從西漢年間就世代顯貴的關中大族,所謂“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二十歲那年,正趕上蕭寶寅在長安發(fā)動叛亂,韋孝寬熱血沸騰,主動趕到洛陽請求做先鋒去平叛。由于他實在太年輕,朝廷最終讓他去長孫稚帳下?lián)谓y(tǒng)軍。當時楊侃也在軍中,看中了他的才干,主動把女兒嫁給了他,從此韋孝寬又成了弘農楊氏的女婿。

  東西魏分裂的時候,韋孝寬因為是關中人士,自然也選擇了西魏這邊。他先后跟隨宇文泰攻打潼關、襲擊竇泰,軍功非常卓著,是西魏將領中的后起之秀。

  此外,馮翊王元季海也跟著獨孤如愿一起出征,但他基本上只具有象征意義,僅表明元氏皇族并沒有完全被架空而已。

  獨孤如愿帶領大軍東出潼關,抵達弘農。

  此時包圍弘農的高敖曹已經(jīng)退兵了。

  高敖曹其實也很郁悶,他想不通英明神武的高歡怎么突然之間就不靈了,居然在一年之內連輸了兩次。

  區(qū)區(qū)一個宇文泰就把你們搞成這樣,太掉鏈子了吧?等有機會了我去滅了他讓你們開開眼。

  但高歡已經(jīng)撤退,自己再圍著弘農也沒什么意義,而且現(xiàn)在后勤又出了問題,部隊缺衣少食的沒法打仗,高敖曹只好下令撤軍,打算退保洛陽。

  獨孤如愿在弘農稍事休整之后,經(jīng)崤函道繼續(xù)東進。

  看著路上的一草一木,獨孤如愿不禁感慨萬千。這是他三年前逃離洛陽的路線,今天終于又殺回來了。

  現(xiàn)在西魏部隊是勝利之師,士氣高昂,一路上不僅沒遇到抵抗,反倒有很多本地帶路黨主動替他們掃清障礙。

  沖在最前面的,是韓雄領導的洛州游擊隊。

  東魏的洛州就是原來的司州。根據(jù)北魏的規(guī)矩,京師周圍的州叫司州,所以遷都鄴城之后,相州變成了司州,而洛陽周邊則改名為洛州(跟西魏的洛州不是一個地方)。跟河東類似,洛州也處于兩魏交界地帶,內部很不穩(wěn)定。河東因為離山西比較近,好歹表面上還曾經(jīng)平靜過,洛陽周邊則一直都有親西魏的反抗力量在明目張膽地活動。其中規(guī)模比較大的有兩個,一個是在洛州打游擊的韓雄,另一個是盤踞在伏流城(今河南省洛陽市嵩縣古城村)的李延孫。

  韓雄是河南東垣人,爺爺曾經(jīng)做過赭陽郡太守,但他本人之前并沒有做過官。韓雄也是那種看不慣高歡欺負皇帝的人,一直想找機會建功立業(yè)。由于東魏遷都措施過于強硬,導致民怨很大,他便趁機在洛西起兵造反。

  韓雄在洛陽一帶四處抄掠,讓當時的洛州刺史韓賢很頭疼,只好上報給朝廷。高歡派慕容紹宗領兵過來清剿,很快就把叛軍擊潰,韓雄的家人都被抓了起來。

  因為都姓韓,韓賢很愛惜韓雄的才能,放出話來只要韓雄肯歸順,就把他的家人放了。韓雄覺得有機可乘,便假意投降,背地里卻開始琢磨暗殺韓賢,可惜計謀泄露,同黨被全殲,只有他僥幸跑掉。

  韓賢很生氣,他親自檢查戰(zhàn)場,想看看韓雄這個沒良心的到底死沒死,結果被一個藏在尸體堆里的叛軍砍了一刀,稀里糊涂就掛了。

  當時宇文泰剛剛占領弘農,于是韓雄就跑過去投奔,宇文泰夸了他一頓,又把他打發(fā)回去接著打游擊。此時韓賢已死,新來的洛州刺史廣陽王元湛又沒什么本事,所以韓雄很快就重振旗鼓,規(guī)模比原來還要大。

  李延孫是原廣州(治所在今河南省平頂山市魯山縣附近)刺史李長壽的兒子。由于李長壽支持元修,被侯景給干掉了,從此李延孫就跟東魏勢不兩立。他在伏流城招募老爹的舊部,多次擊退前來清剿的東魏部隊。

  此外,韋法保、陳忻、魏玄等人也是當時有名的反抗軍首領。

  這次聽說獨孤如愿帶領西魏大軍過來光復洛陽,反抗隊伍們都很興奮,韓賢沖到最前面替獨孤如愿開路,李延孫和陳忻也帶著人過來給獨孤如愿當先鋒。

  帶路黨的主要工作是騷擾高敖曹的大軍。由于崤函道地形復雜,這些人又采用打了就跑的騷擾戰(zhàn)術,把高敖曹整得不勝其煩,非常狼狽,快到洛陽外面的時候,糧草輜重什么的都被折騰沒了。

  這時獨孤如愿的大軍也已經(jīng)殺到了新安(今河南省澠池縣東),氣勢洶洶地要找高敖曹報仇。

  高敖曹兩年前在荊州跟獨孤如愿交過手,雖然那次算是贏了,但也知道獨孤如愿不好惹,現(xiàn)在對方士氣正旺,再打的話真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

  最麻煩的是,高敖曹跟東魏的其他鮮卑官員關系非常不好,高歡明確安排下去的事情,其他人配合起來都非常勉強,現(xiàn)在高歡自顧不暇,高敖曹這邊就徹底沒人管了,糧草補給什么的通通沒有,吃飯都成問題。

  高敖曹一怒之下決定罷工,帶領部隊從河橋退回河北。

  洛州刺史元湛是元淵的兒子,可惜本事跟他老爹沒法比,他得知西魏大軍馬上就要兵臨城下,嚇得丟下洛陽一溜煙跑回鄴城。洛州長史孟彥一看領導都跑了,自己也沒必要硬撐了,干脆直接開城投降。

  最終獨孤如愿沒費多大力氣就進入了洛陽。

  此時的洛陽城已經(jīng)今非昔比,不僅絕大部分百姓被遷到了鄴城,連原來的宮殿也都被拆了運過去重新利用,而且洛陽主城太大,獨孤如愿這點兒人也不夠用,所以他并沒有入駐主城,而是駐扎在外面的金墉城。

  金墉城位于洛陽主城的西北角,南北長兩里,東西寬半里,墻垣寬厚,地據(jù)險要,是洛陽附近最堅固的軍事堡壘,控制了這里,就相當于控制了整個洛陽。

  占領金墉之后,獨孤如愿派怡峰繼續(xù)東進,一直殺到成皋附近,把那里的百姓都遷了回來。

  跟宇文泰預料的一樣,占領洛陽在河南地區(qū)產生了極其巨大的連鎖反應。首先是潁州長史賀若統(tǒng)在兒子賀若敦的鼓動下發(fā)動叛亂,把刺史田迄抓了起來,舉州投降。接著鄭先護的兒子鄭偉在陳留起兵,把梁州刺史鹿永吉抓了起來,舉州投降。前大司馬從事中郎崔彥穆和哥哥崔彥珍在滎陽起兵,把東郡太守蘇淑抓了起來,舉郡投降。新安郡太守趙肅率領全族投降。前廣州長史劉志也趁機起兵歸附。

  一時間投降西魏成了河南地區(qū)最時髦的事,大家生怕行動慢了賣不上好價錢。

  高歡覺得這樣下去不是事,他派邊上的徐州刺史任祥作為行臺,帶著豫州刺史堯雄、廣州刺史趙育、陽州刺史是云寶等人領兵去攻打已經(jīng)叛變了的潁州,打算教訓一下這幫叛徒。

  獨孤如愿得到消息之后,立刻派宇文貴前去支援。

  宇文貴帶領兩千人馬離開洛陽,直奔潁州。等他到達陽翟(今河南省禹州市)的時候,得知堯雄等人的部隊距離潁州只有三十里,人數(shù)超過兩萬,后面任祥帶著四萬多人也很快就到。

  眾將都認為敵人太多了,根本沒法打,要不咱們先駐扎在這里看看情況發(fā)展再說?

  宇文貴不同意。他當年跟著源子雍南征北戰(zhàn),大場面見得多了,這點兒人數(shù)差距根本不算什么。他對部下道:“用兵是詭道,不能用常理度之?,F(xiàn)在敵眾我寡,堯雄肯定認為我們不敢進軍,這樣他就可以順利拿下潁川,之后跟任祥會和再去攻打別的州。如果咱們真的等在這里,那才是正中他的下懷,而一旦潁州失守,咱們再想拿回來就困難了。所以現(xiàn)在最好的策略就是盡快進入潁州,直接打亂堯雄的如意算盤,之后趁著他進退失據(jù)的時候出兵攻擊,肯定能贏?!?p>  事實證明,相對于將領的能力和部隊的士氣而言,人數(shù)上的差距真是那個時候決定戰(zhàn)斗勝敗最不值一提的因素。宇文貴進入潁州之后,背城列陣跟堯雄的部隊直接開打,戰(zhàn)斗中宇文貴的戰(zhàn)馬被流矢射中,他干脆棄馬步戰(zhàn)。在宇文貴的帶領下,西魏將士各個奮勇爭先,最終把堯雄的部隊完全擊潰,趙育臨陣投降。

  這時怡峰也帶著五百騎兵趕來支援,宇文貴乘勝追擊,在宛陵擊敗了任祥的主力部隊。是云寶見情況不對,轉身干掉了現(xiàn)任陽州刺史那椿,交了個投名狀也舉州投降。

  與此同時,韋孝寬趁著堯雄出征的機會,領兵偷襲了他的根據(jù)地豫州,留守豫州的都督郭丞伯、程多寶直接叛變,把現(xiàn)任刺史馮邕連同堯雄的家眷一起抓了起來,舉州投降。

  繼河東之后,河南地區(qū)也開始變了顏色,目前為止,洛州、潁州、梁州、陽州、廣州、豫州、東郡等地都已經(jīng)先后叛投西魏,其它很多地方也處在倒戈的邊緣。

  東西魏之間已經(jīng)攻守易勢,高歡正面臨著出道以來最大的一次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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