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英雄慷慨赴國殤

　　公元527年，正月，殷州。

　　葛榮在白牛邏一役大敗官軍，陣斬章武王元融，軍威大振，之后又干掉了廣陽王元淵，消除了對自己權力的威脅，在叛軍內(nèi)部的地位已經(jīng)穩(wěn)固，開始四處出兵攻占州城。

　　定州現(xiàn)在有楊津在堅守，是個硬骨頭，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打不下來，葛榮決定先南下去打殷州和冀州。

　　殷州是北魏在定州和相州之間新設立的一個州，刺史是崔楷。崔楷出自博陵崔氏，為人嚴烈剛梗，素有才干，他臨危受命，帶著一家老小信心滿滿地去上任，結(jié)果到了殷州治所廣阿一看，完全是一窮二白的狀態(tài)，糧草儲備守城器械啥都沒有。崔楷一看這個情況也沒法守城啊，趕緊給朝廷上表請求援助，說殷州處于四方?jīng)_要之地，西通群山，東臨原野，當初國家太平的時候尚有賊寇出沒，當前天下大亂，這里就更不好守了?，F(xiàn)在北有葛榮的大軍，南有很多小股賊寇，估計城下之戰(zhàn)早晚要打。我承蒙朝廷信任來防守殷州，自當盡心竭力，但現(xiàn)在問題是州府剛剛成立，倉中沒有斗米，庫中沒有尺兵，想好好守城也沒辦法啊，希望朝廷能在物質(zhì)方面支援一下，我保證能盡快肅清州內(nèi)叛軍，保土安民。

　　胡太后收到崔楷的上表，覺得要求也很合理，于是詔令元徽等人去商量解決辦法。但現(xiàn)在北魏連年出兵平叛，錢糧物質(zhì)已經(jīng)非常緊張，崔楷又沒有給元徽等人好處，最終毫無懸念沒有等到任何支援。

　　葛榮派人打探了周邊的情況，知道現(xiàn)在殷州防守薄弱，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于是迅速率領叛軍主力兵臨殷州，開始攻城。

　　崔楷自知敵強我弱，又沒有守城器具，基本沒有任何勝算，但他不想放棄。自己身為刺史守土有責，博陵崔氏的郡望門廷也不容辱沒。

　　寧可戰(zhàn)死城頭，絕不臨陣退縮。

　　于是崔楷勉勵士卒，同時嚴令自己家人不得離開殷州，誓與州城共存亡。眾將士看到崔刺史如此，莫不感泣。殷州在葛榮十幾萬大軍的攻擊下，堅守了五天，官軍死者相枕，但無一人叛逃，終因眾寡懸殊，城池被叛軍攻破。崔楷被俘之后依然執(zhí)節(jié)不屈，被葛榮殺害。殷州陷落。

　　葛榮占領殷州之后，馬不停蹄兵鋒東進直抵冀州，包圍了冀州州城信都。

　　信都守將是冀州刺史元孚，他一面領兵據(jù)守，一面派人飛書到洛陽請求支援。

　　胡太后和元詡聽聞殷州失守，冀州被圍，大驚失色，來不及追究元徽等人后勤支援不力的責任，趕緊問這次該派誰去救援。

　　大臣面面相覷。元淵已死，原來的北討大軍也已經(jīng)解散，花時間再組織起來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統(tǒng)帥之人實在難找。元淵曾經(jīng)的右都督裴衍倒是還在，但他的能力還不足以擔當重任。剩下的元氏諸王和大臣里實在找不出能統(tǒng)帥大軍的人了。

　　當時正值蕭寶寅在關中敗退，西北也亂成一鍋粥，朝廷已經(jīng)焦頭爛額，結(jié)果救援信都的事情拖了兩個月什么也沒做。

　　三月的時候，朝廷突然意外得到一個來自西北的好消息，原夏州刺史源子雍率部馳援關中，屢破叛軍，目前已經(jīng)收復了潼關。

　　源子雍三年前以一己之力平定夏州和東夏州的叛亂，厥功至偉，但一直沒有得到朝廷的封賞。源子雍對此倒也沒有什么怨言，他是個視家國安危為己任的人，保境安民是自己的本職工作，封賞什么的無所謂。他繼續(xù)以夏州為基地，在西北一帶領兵四處平叛。今年正月蕭寶寅的西征大軍潰敗之后，萬俟丑奴的叛軍肆虐關中，接連攻陷涇州、豳州和北華州，包圍了華州。當時源子雍剛剛平定了黑城的叛亂，聽聞關中危急，不待朝廷下令，主動率領麾下士兵以及招募的夏州城民南下救援。

　　源子雍依舊生猛無敵，在鋸谷生擒賊帥康維摩，在楊氏堡大破賊帥契官斤，在曲沃堡大破賊帥紇單步胡提，在白水大破賊帥阿菲，一路勢如破竹無人能擋，兩月之內(nèi)轉(zhuǎn)戰(zhàn)千里，從黑城一直打到潼關。當時潼關已落入叛軍之手，聽聞源子雍過來了，叛軍不敢應戰(zhàn)棄關西逃，源子雍得以順利收復潼關。

　　當時對朝廷來說，潼關以西已經(jīng)是一團亂麻，音信不通，里面是什么情況根本不清楚?；实墼傄欢却蛩阈Х孪韧跬匕蠣c，御駕親征去西邊平叛，無奈自知水平不夠一直下不了決心，此時聽聞居然還有個這么能打的站出來替朝廷收復了潼關，大喜過望，這回不用自己親自上前線了。元詡趕緊派元徽親自去潼關宣旨慰勞源子雍，加封他為中軍將軍、金紫光祿大夫，賜爵樂平縣開國公，食邑五百戶。

　　盡管源子雍戰(zhàn)功卓著，但由于資歷還不太夠，朝廷最終還是把關西的軍政大權交給了蕭寶寅，源子雍則等待進一步安排。

　　元徽回到朝廷后，終于辦了件正事，向元詡和胡太后推薦源子雍去討伐葛榮，說這個人能打，讓他去肯定能行。

　　胡太后正愁無將可用，一見終于有人選了，非常高興，馬上任命源子雍為北討大都督去討伐葛榮救援信都。

　　源子雍受命，立刻整理隊伍收拾行裝，帶著兒子元延伯趕赴洛陽，準備北上平叛。但是北魏連年內(nèi)亂，現(xiàn)在軍械物質(zhì)都極度匱乏，出兵的準備工作折騰了兩三個月才搞好。

　　結(jié)果源子雍這邊還沒出兵，北魏內(nèi)部又出亂子了。

　　殷州和冀州的南側(cè)是相州，過了相州再向西南四五百里就是首都洛陽。朝廷鑒于相州位置重要，在七月的時候派遣樂安王元鑒去把守，期望他能做好相州的守備工作。元鑒本身也是個沒啥本事的人，當初元法僧叛亂的時候，元鑒曾經(jīng)奉命出兵討伐，結(jié)果被元法僧打得落花流水，單人獨騎棄軍而逃。奈何宗室親王的身份就是好使，沒多久元鑒又被重新啟用，先被封為青州刺史，這次又被任命為相州刺史。

　　朝廷也不是不知道元氏諸王大部分都是笨蛋，但之所以還愿意用這些人，是因為他們盡管能力普遍不行，但忠誠度應該沒問題，畢竟是維護家族自身的利益。甚至某種意義上說，這些親王能力不行反倒是好事，因為不會對皇權產(chǎn)生什么威脅，于是就出現(xiàn)了屢敗屢用的怪現(xiàn)象。

　　誰知這個元鑒是個異類，不光能力不行，忠誠度也低得令人發(fā)指。當初元淵反叛還可以說是被迫害的無奈之舉，元鑒則不知道是怎么個腦回路，剛到任沒幾天，看到北魏國內(nèi)大亂，葛榮那邊又發(fā)展得紅紅火火，居然直接舉州投降葛榮了。

　　于是源子雍的第一個任務變成了去打相州，平定元鑒的叛亂。

　　此時源子雍的部隊已經(jīng)準備停當，接收到新的任務，立刻帥眾向相州的治所鄴城進發(fā)。

　　元鑒聽說朝廷大軍過來了，他沒怎么聽聞源子雍的名聲，所以也沒太當回事，派他的弟弟元斌之領兵在路上截擊。

　　八月，源子雍大軍行至湯陰，暫時安營下寨。元斌之以為有機可乘，遂率軍夜襲。源子雍久經(jīng)沙場，豈能這么簡單就被暗算。他設下伏兵，將元彬之的偷襲部隊包了餃子，元彬之本人僥幸逃出，一路拼死跑回鄴城。源子雍趁機跟進，兵臨鄴城城下。

　　元鑒見元彬之大敗而歸，痛罵他一頓，派他趕緊去葛榮那里搬救兵。

　　元彬之剛走沒多久，另外兩路討伐元鑒叛亂的部隊也抵達鄴城，一路是裴衍的部隊，一路是李崇之子李神軌的部隊。三軍會合，將鄴城圍得水泄不通。

　　元鑒哪見過這樣的陣勢，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面對源子雍的大軍，元鑒基本沒有還手之力，沒幾天鄴城就被攻陷，元鑒被殺，傳首洛陽。當時葛榮正在全力攻打信都，沒精力分兵救援，后來聽聞鄴城已被官軍占領，也就不再理會。

　　朝廷一見源子雍果然厲害，這么輕松就平定了相州叛亂，馬上把源子雍升為鎮(zhèn)東將軍，改封陽平縣開國公，食邑兩千五百戶。裴衍則被升為假鎮(zhèn)北將軍，封臨汝縣開國功，食邑一千五百戶。李神軌現(xiàn)在是胡太后的寵臣，這次出來只是刷個履歷鍍鍍金，不在乎這些封賞，直接回朝復命，源子雍和裴衍則繼續(xù)留在鄴城，休整隊伍準備討伐葛榮。

　　但元鑒這么一耽誤，信都那邊已經(jīng)堅持不住了。信都自春天被圍，直到冬天都沒有等到救兵，內(nèi)部糧草斷絕，兵眾力盡，終于在十一月的時候被葛榮攻陷。冀州刺史元孚、元孚的哥哥防城都督元佑等人均被俘虜。葛榮入城之后，為籠絡部下，將城內(nèi)百姓全部驅(qū)逐出去，空出房屋讓叛軍居住。冀州百姓無處避寒，凍死者十之六七。

　　葛榮想昭顯自己跟其他叛軍首領不一樣，并非濫殺無辜之人，于是沒有直接處死元孚兄弟，而是召集手下將士開了個公判大會，一起討論處置方法。元孚和元佑也算是有骨氣人，爭先把守城拒降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其他被俘的都督潘紹等數(shù)百人，則紛紛請求以身代元孚受死。葛榮見狀，對手下眾將感嘆道，這些都是北魏的忠臣義士啊，你們要多跟這些人學學。于是將眾人關押起來，一個也沒有殺。

　　信都失守之后，胡太后坐不住了，即刻任命源子雍為冀州刺史，北上收復失地。

　　胡太后這招頗為不厚道，治所都沒了，這個冀州刺史明顯是個空頭支票，能不能兌現(xiàn)就看你源子雍的本事了。

　　源子雍沒有出兵。他這么做并非害怕葛榮，而是基于更理智的戰(zhàn)略考慮?，F(xiàn)在葛榮新得冀州，士氣正旺，而且叛軍現(xiàn)在有十幾萬之眾，官軍這邊不過數(shù)萬人，眾寡懸殊，現(xiàn)在出兵很不明智，還有更好的做法。于是他給朝廷上了個奏章，詳細闡述了一下自己的對策?，F(xiàn)在正值北方的寒冬，葛榮的叛軍缺衣少食，全靠著四處搶掠過活。信都雖然被攻陷，但城里早就沒糧了，葛榮還是得不到任何補給。而官軍這邊雖然人數(shù)較少，但都駐扎在城內(nèi)，兵卒保暖，后勤優(yōu)勢非常明顯。這種情況下最好的策略就是堅壁清野，不與叛軍正面對戰(zhàn)，叛軍沒有糧食，用不了多久就會不戰(zhàn)自亂。

　　源子雍這招簡單直接切中要害，如果能據(jù)此實施，對葛榮來說絕對是致命一擊。

　　無奈關鍵時刻隊友不給力，這時候裴衍那邊又出幺蛾子了。

　　裴衍出身河東裴氏，本人也確有一定才干，但問題是過于自負。他為了顯示與眾不同，早年甚至辭官不做跑到嵩山修道多年，奈何天不遂人愿，隱居時候基本沒人理，重新出山之后，也一直未能得到獨當一面的機會。早先給元淵做副手也還罷了，畢竟人家是皇室親王，但這次平定元鑒沒能拿到首功，還處處被來自西北塞外的源子雍搶了風頭，心中頗為不服氣。裴衍決心在討伐葛榮的過程中掙回面子，于是多次給朝廷上書，主動請求出兵去打葛榮。

　　現(xiàn)在北魏朝廷里庸人當?shù)?，包括胡太后在?nèi)，沒人能理解源子雍的策略，倒是對裴衍主動請纓的做法大加贊賞。于是降旨催促源子雍和裴衍馬上出兵，不得拖延。

　　出兵就出兵吧，但問題是圣旨里居然沒有給源子雍和裴衍分主次，不知道誰聽誰的。可能朝廷覺得人多力量大，一擁而上把葛榮滅了最好。但行軍打仗，統(tǒng)一指揮是最重要的，各自為政令出多門乃軍中大忌。

　　源子雍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趕緊給朝廷寫信，說陛下最好能聽從我原來的建議，堅守勿戰(zhàn)。如果實在要打，請派裴衍自己出征，我留下來鎮(zhèn)守鄴城；再不行，就請讓裴衍留在鄴城，我自己去打葛榮。如果非要讓我們倆一起出兵，恐怕會有大問題。

　　源子雍言辭懇切，奈何朝廷方面無人理解。裴衍都主動請戰(zhàn)了，你居然不想跟人并肩作戰(zhàn)，這不是故意制造事端，顯示官軍內(nèi)部不團結(jié)么？不行，趕緊一起去。

　　源子雍見圣旨措辭強硬，知道再辯解也沒用，只好跟裴衍各自率部從鄴城出發(fā)北上。

　　官軍進入陽平郡境內(nèi)，源子雍認為已經(jīng)到了叛軍的活動范圍，建議先安營扎寨，等打探清楚葛榮大軍的情報后再做安排。但裴衍開始熱血沸騰不冷靜了，他跟源子雍說兵貴神速，你不走我自己走。

　　碰到這么個隊友源子雍也沒有辦法，他很清楚裴衍如果孤軍深入，必敗無疑。源子雍不忍心眼看著隊友陷入危險境地，只好也繼續(xù)向前走。結(jié)果行至漳水附近，果然迎來了葛榮十萬大軍的突然襲擊。

　　葛榮也是個有謀略的人，源子雍考慮到的情況他也考慮到了?，F(xiàn)在叛軍的優(yōu)勢是人多勢眾，士氣也還不錯，劣勢是后勤糧草不濟，所以只能速戰(zhàn)速決，拖久了就會很麻煩，他非常擔心官軍采用堅壁清野的策略。在得知朝廷否決了源子雍的建議，命令官軍主動出城野戰(zhàn)的消息后，葛榮大喜過望。他也知道這次的對手源子雍很厲害，但如果雙方在平原地區(qū)進行正面對決，官軍就失去了城防優(yōu)勢，這時可以用人數(shù)來彌補戰(zhàn)斗力的差異，只要能保證隊伍不潰敗，還是有很大勝算的。

　　葛榮激勵將士的水平也很不錯，他跟叛軍將士說，諸位二次造反，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只能跟官軍決一死戰(zhàn)。這一仗如果打贏了就吃穿不愁，如果打輸了大家都完蛋誰也別想跑，希望諸位聽我指揮，別怕死，干就完了。

　　叛軍大都是原來的北鎮(zhèn)鎮(zhèn)民，對朝廷不滿已久，最近又迫于饑寒，知道只有跟著葛榮才有活路，于是眾人群情激奮，士氣空前高漲。

　　葛榮這次不玩虛的，直接命令全軍壓上，不計傷亡。叛軍在宇文洛生等將領的帶領下，從多個方向同時發(fā)動進攻。官軍此時營寨未立，只能跟叛軍展開野戰(zhàn)。源子雍的部隊一向訓練有素，短時間內(nèi)就組織起防守陣型奮勇抵抗，殺退了叛軍的數(shù)次進攻。奈何叛軍人數(shù)太多，而且都不怕死，紅著眼睛踩著同伙的尸體潮水一樣往前涌。雙方激戰(zhàn)多時，終因眾寡懸殊，裴衍的部隊先出現(xiàn)潰敗，源子雍的部隊被友軍沖擊，陣型也漸漸開始散亂，最后終于被叛軍吞沒。源子雍和兒子源延伯以身殉國，裴衍也戰(zhàn)死在亂軍之中。

　　葛榮大敗官軍之后，順勢揮軍南下相州，包圍了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