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菱瞳孔猛地一縮,面上卻換上一派疏淡。她朝前微傾身子,手臂不經(jīng)意地輕觸一下面前人的手臂,朝他微微頷首一笑。
很有效的正激勵,鼓勵他人說下去。
小男孩果然并沒有察覺到姬菱眼中一閃而過的異樣,興高采烈地在桌子上盤腿坐下,語氣中染上幾分親切:
“說起來,你也真是倒霉,竟然被征派到寂城來……鴻野七神廟加大衛(wèi)城,去哪里不好,偏偏來這個灰撲撲的地境兒。”
“鴻野七神廟?大衛(wèi)城?”又是不曾聽說過的地名。姬菱眉一蹙,重復道,“征派?”
少年人眉目真是靈動又優(yōu)雅,即便是在只有黑白灰的、默片時代般的寂城中,也分毫無法奪走她身上獨有的疏淡和高貴。
小男孩看得一瞬發(fā)怔,姬菱的聲音卻在這時疑惑地響起:“你到底在說什么?”
男孩眼睛立刻瞪大如銅鈴:“不知道寂城就算了,你竟然不知道鴻野?”上上下下像看怪物般把姬菱打量一遍,男孩遲疑道,“你難道是新歸子?”
眼見少年人又露出困惑的神情,男孩連忙舉手補充:“新歸子,就是鴻靈界逸散的精神質附著到碳基界后,產(chǎn)生的一種新鴻靈?!?p> “他們使用后民的軀殼,卻又擁有部分鴻靈的能力——但因神靈血脈稀薄,通常被視為……”小男孩頓了頓,看向姬菱道,“賤民。”
她是賤民?這樣漂亮的鴻靈,竟然是賤民?
小男孩忽然有些后悔把她帶回來了,糾結的神情寫在臉上。
可“祂”的后裔,怎么可能是新歸子這種賤民呢?
姬菱將他的失望盡收眼底,可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解決:她得問清這是什么地方。
姬菱思忖片刻,將小男孩的話語翻譯成自己熟悉的名稱:“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你們這個‘鴻靈界’,逸散了一種叫‘精神體’的東西,附著到了地球的人類身上,然后就產(chǎn)生了‘新歸子’這種生物。是這樣嗎?”
小男孩神情懨懨地“嗯”了一聲,內心哀嚎。
連“人類”“地球”這種碳基界稱謂都用出來了,眼前這人果然是個賤民!
好不容易感應到這么親近的精神質,竟然是個新歸子散發(fā)出來的,小男孩連聲哀嘆。
虧他為了救她,還報廢了一屋子寂苔。
男孩子跳下桌子,垂眼不再去看姬菱,語氣完完全全冷淡下來:“既然你是新歸子,想來是從‘神隙’進鴻靈界的。掉進寂城,也算不錯了?!?p> “你只要記得,在寂城,少說話,少管閑事,不要使用精神力,不要使用黑白灰以外的顏色,不要反抗夜御隊,就足夠活下去了?!?p> “對了,”小男孩劈里啪啦說完一大堆,目光重新落到姬菱身上。少年人膚色一片灰敗,卻仍如古希臘蒙塵的塑像,顯得那樣精致而優(yōu)美。
即便聽說了自己“新歸子”的賤民身份,也仍一派疏淡優(yōu)雅模樣,似乎被發(fā)現(xiàn)是低等血統(tǒng)的人根本不是她。
算了,就當是行善積德救她一命好了。小男孩聲音一滯,最后還是添上一句:“不要再干那種事情了——那個叫商義的老頭兒,是對著夜御隊干的,跟他扯上關系準沒好處?!?p> 之前看見她幫著商義,給夜御隊指錯誤方向掩護商義,他還以為是“祂”回來了。
姬菱心思轉動,面上卻只淡淡的。剛剛還說到寂城是“倒霉”,聽說自己是新歸子后,竟然成了“不錯”了。
還有一開始,她掩護老頭兒,男孩明明是贊同的神色;到現(xiàn)在,態(tài)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又讓她遠離起老頭了。
不過,她也沒興趣去摻和這些事情。
看著男孩就要下逐客令,姬菱搶先,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所以,我要怎么才能回地球——回碳基界?”
男孩大步走出石屋的腳步一頓。
似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他猛地轉頭瞪向姬菱:“你瘋啦?!鴻靈界精神質這么充沛,你還想著回碳基界?”
都只有新歸子舊歸子削尖腦袋往鴻靈界鉆的——千辛萬苦找到碳基界的神隙,冒著掉入虛空的風險,都想進鴻靈界。哪里有鴻靈回碳基界的說法?
姬·外來戶·菱不了解情況,見到男孩的反應這么激烈,心下一轉就有了計量。
他似乎對鴻靈界碳基界很了解,只是不愿多說。而且,他對她自帶莫名的好感,那么……
姬菱抱臂,故意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高聲道:“我在碳基界生活得好好的,為什么非要到你們鴻靈界來?”
男孩年紀輕輕,哪里受過這種激將,立刻“噌”地炸了毛:“碳基界……碳基界再好,也馬上就要被鴻靈界覆蓋了!”
“群星即將回歸到應有的位置,神明即刻駕臨。到時候,碳基界的一切文明和政權都將并入鴻靈界,地球將重新回歸神庭紀的燦爛文明!”
如果是在平時聽到有人說這種話,姬菱肯定會覺得對方是精神病患;
可是,身在這個這個河底棺材的異世界,處在默片時代般黑白灰的寂城中,姬菱不得不考慮這樣一個可能性:男孩口中極有可能是一個真相。
人類文明即將被一個異世界文明覆蓋?這算什么!
讓她相信,從萬年前猿人時代開始,走過漫長新石器時代、奴隸制、封建制、工業(yè)革命、科技革命的人類文明,即將被異世界覆蓋?
“你不覺得,自己太小看人類文明了嗎?”姬菱一轉攻勢,忽地換上一副咄咄逼人的口吻,眼神卻沉靜得嚇人,
“你了解人類嗎?你知道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科技革命、制造了核彈、航母、人工智能么?你了解他們的戰(zhàn)爭嗎?”
“一口一個碳基界,鴻靈界作為侵略者,就對自己這么有信心嗎?”
男孩果然被套出話來,冷哼一聲,高傲地昂起下巴,巴掌大的面龐上流出火焰般的傲氣:“新歸子,你作為鴻靈,竟然幫著碳基生物說話,屬實讓本……讓小爺我意外?!?p> “新舊歸子都已出動,真神們正在蘇醒。你不知道,在碳基界還有許多個‘林城子’嗎?”
他可知道,林城子在碳基界影響力并不小。
“這是關乎鴻靈文明的進程,在大教皇的指揮和鴻靈對精神質的絕對操控下,如果真正爆發(fā)戰(zhàn)爭,新生長的‘后民文明’不堪一擊!”
“鴻靈從不是侵略者,而是大冰期前,地球的‘先民’。大冰期之后,人類才生長起來,成為地球的‘后民’!”
男孩斜乜她一眼,不客氣道:“你既然是新歸子,也是鴻靈的一員,我可以勉強為你解釋一句:不要將鴻靈想得這么壞。永冬結束,鴻靈界已向地球回歸,這是星群天體的運動,無論是鴻民還是后民都無法阻擋?!?p> “后民文明的必定顛覆,來自于天體劇動,而非鴻靈的屠戮!鴻靈只要和后民共生,甚至可以幫助后民們延續(xù)火種!”
男孩說到激動處,手臂一揮,長袍帶起罡風。
一瞬間,周圍黃沙漫天,大碎石和屋內的瓶瓶罐罐竟紛紛被帶離地面。連姬菱也感受到了腳下一輕!
姬菱立刻核心發(fā)力,穩(wěn)住身形,這才不至于被男孩帶起的罡風卷得東倒西歪。
姬菱眼神一凜:一個小孩,竟能一個揮手帶動颶風。
鴻靈難道都是這個實力?
姬菱垂眼去看男孩的眼睛:分明講著中二的話,眼中卻全然不是狂信徒般的狂熱,而是清亮而堅定的壯志雄心。
不是臆想。姬菱心下咯噔,暗道一聲糟糕。
她摸了摸自己足以竊聽的耳朵,又眨了眨自己擁有蠱惑能力的眼睛。抬頭望了望天幕中懸浮的灰白島嶼,姬菱感到自己突然觸碰到了一個無比宏大的真相——
這個真相,關乎人類文明的存亡。
“喂,”男孩見姬菱半天不回應自己的演講,卻在自顧自地走神,心頭不禁竄上一絲火氣。
他急吼吼打斷她的思緒,“你在想什么?不會還在想那群碳基后民吧!我告訴你,我的話可是句句屬實。要不是你身上有……要不是小爺我看你有眼緣,誰能告訴你這些?你早就被林城子抓到天牢了!”
姬菱敏銳地捕捉到他的口誤:“我身上有什么?”
男孩卻機警得打緊,罵罵咧咧道:“有我的眼緣!”
套不出話,姬菱立刻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變臉道:“我怎么就被抓進天牢了?你不就帶我躲進了個石屋子嗎!差點就被發(fā)現(xiàn)了!”
什么東西!男孩瞪大眼:“你以為這是間普通的石屋子?”氣死人了!
男孩轉頭就往墻角一抹,一塊厚厚的灰白色軟塊沾在他手掌。他橫眉倒豎地朝姬菱伸出手:“你看看,你看看!這可是寂苔!”
“這種寂苔是專門用來隔絕精神力探測的,極其珍貴,還只能用一次!用完就褪色!我為了保你,一屋子寂苔都報廢了,你居然說這只是個石屋子?!”
男孩子有個毛病,一激動嘴里的信息就溜得多。
姬菱抬頭,目睹墻角一抹苔綠逐漸變成灰白,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再抬頭,已變成了一副穩(wěn)操勝券的模樣,抱臂閑閑看著男孩,反問道:
“褪色?嗯?你覺得如果我向林城子檢舉,你在寂城私藏有顏色的東西,會怎么樣?”活學活用,她可記得,“寂城不允許顏色”。
剛剛還憤怒、挑釁、淡然,現(xiàn)在又一副威脅神態(tài)?
這人怎么,變臉比翻書還快!
男孩立刻意識到自己被套話了!咬咬牙,不死心道:“林城子可是教廷欽定的寂城渡鴉,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姬菱心下喟嘆一聲,可不是嗎?他就在她樓下的6302來著。身子卻一側,做出要走出石屋的模樣:“這還不簡單?剛剛我怎么把他叫來的,現(xiàn)在就把他怎么叫來!”
說著,竟是就要閉眼釋放精神力!
她在有絕對的把握賭贏,賭以男孩的性子,絕不會讓她做出讓兩人“同歸于盡”的行為!
且不說男孩展現(xiàn)出對碳基界驚人的了解,根本不像一個普通民眾能達到的地步;
就單論他在提起商義老頭、渡鴉林城子時,流露出的漫不經(jīng)心的不恭;敢看見她欺騙夜御隊而不舉報,甚至幫助她躲避林城子的追捕。
很顯然,他是寂城的地頭蛇式人物。實力斐然,游走在寂城的灰色地帶。
這樣的人,敢觸碰法規(guī),卻不敢明面觸碰法規(guī)。
一旦被姬菱舉報,地頭蛇和官方微妙的默契就被打破,男孩恐怕也得受些苦、破些財。
果然,只見小男孩臉上的挑釁之色再也繃不住,三步并成兩步走急吼吼趕到她身邊,拉住姬菱暴躁道:“白救你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語氣中帶著暴躁的妥協(xié)。
姬菱從小男孩眼中讀出了“白眼狼”三個明晃晃的大字。
少年人不甚在意地摸摸鼻子,恢復了一派疏淡神色。挖坑給小孩子跳這種事情,她干得毫無壓力。
再說了。姬菱上下打量一眼怒氣沖沖的小男孩,這個異世界的“鴻靈”,說不好比她年紀大得多。
于是毫無心理負擔地姬菱,低頭一臉云淡風輕地看著小男孩,慢悠悠地開口:“不干什么,就想請你跟著我?!?p> 男孩瞳孔猛縮,袍袖一揮,就是一陣罡風超前劈去:“不可能!”
這個賤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這次的罡風,和剛才男孩無意識帶起的罡風,完全是兩個量級!
蘊含著男孩憤怒的罡風,風力直逼六級強風,強勁的氣流將姬菱瞬間朝后掀去。
盡管姬菱已經(jīng)試圖抓住石屋避風,但仍然被撲面而來颶風直接連人帶石朝后拋去!
好在得益于此地重重疊疊的矮墻和土丘,將風力層層削弱。五十米開外,懸空的姬菱依托減弱的風力,順勢朝后猛地幾個空翻,最終穩(wěn)穩(wěn)落上柔軟的沙丘頂端。
她動作優(yōu)雅利落,一點不像是被罡風震開狼狽落地,反倒如風流托起她,助力她完成一場完美的體操表演。
就連剛剛起身的姬菱本人,心下也閃過一絲疑惑。
自己體能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夸張了?這可是五十米遠的后空翻落地!
少年人穩(wěn)穩(wěn)從沙丘上起身,獵獵作響的長袍也掩不住她頎長完美的身形。男孩眼中閃過一絲驚艷,卻立刻又被憤怒取代。
一個新歸子,就算是有點本事傍身,又有什么資格讓他傍身?!
男孩袍袖又是一揮,咬牙切齒打來陣陣罡風!
都說小孩子的怒意來得快去得快,姬菱一邊閃避、借力消解著眼前的劇風,一邊在心下忍不住吐槽。
這是去得快?這是睚眥必報??!
自己不就是想請他幫忙,認認寂城的地圖,找找林城子和李默,最后回個碳基界嗎?
對于他一個地頭蛇來說不是很輕松嗎?至于這么跟殺父弒母之仇一樣沖著她來嗎?
姬菱直覺其中可能有什么誤會,但良好的視覺讓他成功看見了幾十米開外,男孩猩紅的眼。
男孩真的殺紅了眼,手下的動作越來越暴虐、越來越狂躁,近乎不受控制般的罡風朝姬菱呼嘯而來。
他甚至直接揮手后乘風而起,追在姬菱的身后,保證她在他罡風的最大攻擊范圍內!越逼越緊、越演越烈!
姬菱腦海中閃過教練那句“你是情緒的放大鏡”,覺得自己心態(tài)要崩。
體能再好,腳下和核心力道再足,也吃不消一直被拋起、躲石塊、找庇護墻啊!
又是一塊撲面而來的銳石,姬菱腰身猛擰,上身扭曲成近乎非人的形態(tài),這才堪堪躲過銳石的攻擊??捎冶圻€是不可避免地被劃過,留下黑色長袍一道深深的開口和手臂尖銳的痛感。
“嘭”地一聲悶響。飛沙四起,姬菱在一片灰白的煙塵中后背著地,又在慣性作用下朝后滑出十米開外。
她低頭去看身上的黑袍,早已被飛沙和石子劃得破破爛爛,露出灰色的中衣和滲血的皮膚。
鮮紅的色彩。
姬菱不敢怠慢,單手一撐,有些踉蹌地從沙地上迅速起身。少年人不復一開始游刃有余的閃避,在愈發(fā)猛烈的進攻下逐漸顯出頹勢。
不會真要交代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異世界了吧?姬菱苦笑一聲,抬手捂住愈發(fā)悶痛的胸口。
即便負傷滲血,漂亮的少年人仍自成一派風景。搖搖晃晃地倚在一旁的矮墻后,少年人一下從俊秀完美的雕塑變成了一紙魏晉的畫。
全身一下卸了氣力,隱隱的孱弱襯著灰白的皮膚,愈發(fā)顯出頹弱的美感。
“喂,”她破罐子破摔般,隔著墻遙遙沖著男孩喊一聲,“打個商量,我不要你跟了,你也快停手吧!”
姬菱本也沒想這句話起作用。怒火中燒的少年人,什么話聽得進去?
可沒想到,姬菱等了半天,那頭都沒了動靜。等到她甚至感到自己體內的精神體奇跡般飛快轉動,體力重新回到她的腿腳和指尖,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愈合,男孩都始終沒送來第二陣罡風。
什么情況?
姬菱愕然。憑著剛剛恢復的體力,她重新從矮墻后站起身,朝男孩的方向看去。
這一看,震得姬菱差點破防:只見漫天暴沙巨石間,男孩矮小卻俊秀的身形若隱若現(xiàn)。
他周身之間盤旋的颶風近乎具象化?;野椎纳呈苊苈槁?,無數(shù)半人高的巨石,在通天的風暴間盤旋。
天地之間,幾乎只剩下一堵風暴和巨石飛沙組成的墻!
而這堵灰白的墻,正在朝她的方向,似千軍萬馬般,轟鳴著君臨!
姬菱懂了。
他要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