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風(fēng)起
長青素愛蒸糕,家中也是許久沒有吃過了。
王策想到妻子,臉上露出溫暖的微笑。三三兩兩的人從坊里拿了糕餅迎面走出來,他猛地藏起嘴角的笑意,正經(jīng)了神色。
都這般年齡了,還想這些,王策心里調(diào)侃自己,卻自覺地邁步走了進(jìn)去,掏出錢袋,也要了一籠蒸糕。
“誒,客官,真不巧,蒸糕買完了?!惫衽_里的幫工忙道,臉上掛著歉意的笑,“您看,要不明個趕早?”
王策招招手作罷,轉(zhuǎn)身欲走,迎面撞上一矮胖的男子,那人看清王策容貌之后,激動地向王策長揖,滿臉感激:“王大人不認(rèn)得小人是自然,小人是這糕點(diǎn)坊的東家。前幾日我老母在鴻臚寺前摔了腿,還是王大人派人送回了家,又墊了藥費(fèi),王大人仁心,小人真是感激不盡?!?p> 王策想起了此事:“不過是隨手施善,不必掛齒?!?p> “今日大人想買點(diǎn)什么糕點(diǎn)?全都給您打包好送到府上去?!?p> 柜臺里的幫工囁嚅著向東家解釋了一通,那胖東家眼睛轉(zhuǎn)了三轉(zhuǎn),臉上帶著歉意,“要不大人再選點(diǎn)別的?”
王策連連擺手,本要謝絕,但拗不過那人的執(zhí)意,走出門時手里還是提上了滿滿三盒糕點(diǎn)。提回王府,派人往王婉房里送去一盒,王韜房里一盒,只剩下一盒馬蹄糕,王策提回了自己的院子。
東院里已經(jīng)安靜下來,西廂的燈也熄滅了。
王策站在孟長青房門口,看著屋內(nèi)的一片靜默漆黑,沉默了許久,終究是沒有敲門,嘆了一聲微不可聞的氣,轉(zhuǎn)身去了書房。他低頭疾步踏進(jìn)書房,剛邁進(jìn)門檻,赫然發(fā)現(xiàn)書架后站著一人。
那不正是孟長青?
“你,你怎來了?”王策叉立在門口愣愣地問道,看到妻子的瞬間連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擺了,他臉上雖然疑惑,心中卻升起點(diǎn)點(diǎn)欣喜,眼里也漸漸爬上了笑意。
“坐吧,我有事與你商議?!泵祥L青淡淡的看了王策一眼,放下手中的書簡,徑直走到案后。她抬頭看了一眼依舊站在原地的王策,秀眉一挑,黑白瞳仁分外清明。
王策如夢初醒,三兩步走到案前坐下,將手中的糕點(diǎn)放在一旁。
自從孟氏一族被發(fā)落后,兩人私下就甚少再像現(xiàn)在這樣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了,他看著眼前拿著銀剪挑燈花的孟長青,一舉一動都想要深深烙進(jìn)眼里。一晃二十多年,孟長青的容顏仿佛與當(dāng)初成婚之時毫無二致,依然生動美麗,眼前的倩影和記憶里與他談書寫字對弈的身影漸漸重合,他不由自主的放緩了動作,眼神也變得溫柔。
孟長青放下剪刀,撞上王策黏膩的視線,兩人手指相觸,孟長青收回了手握團(tuán),掩在嘴邊輕咳了一聲,順勢移開視線。
王策苦笑,眼神黯淡了幾分。
“今日皇帝已對謝氏發(fā)難,連女眷也一并帶入宮禁盤查,你可知此事?”
王策本是低著頭,聽到這個消息驟然收緊眉頭,抬眼望向孟長青,眼睛有驚有疑:“今日我在鴻臚寺當(dāng)值,竟沒有聽到半絲風(fēng)聲?!?p> “那便是有意瞞著你了?!泵祥L青表情嚴(yán)肅。
若只是普通的公務(wù),何必瞞著他們王氏?看來皇帝對舊氏族的心依舊不死。
前朝四大世家之所以一直成為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僅僅是因?yàn)槠浼抑魃砭痈呶?,更因?yàn)槭兰沂种兴殉值馁Y源。孟氏乃圣人之后,孟氏自祖上就開始興建學(xué)堂,申孝悌之義,學(xué)生遍布天下。除此之外,那藏書閣里的經(jīng)世典籍不計(jì)其數(shù),汗牛充棟?;实墼跄茉试S自己的朝堂之上,站著的全是一個臣子的學(xué)生呢?更不用說那錢氏主的漕運(yùn)一事,說是富可敵國都不過分。
這些資源,落在世家手上,若世家真有不臣之心,撼動朝綱也不是不可能。歷代皇帝雖苦于與世家周旋,但也都徐徐圖之。世家為自保,不得不做出退讓,兩方你來我往,局勢尚且平衡。
走到現(xiàn)在,各大世家已經(jīng)很是收斂,孟氏也不再收氏族學(xué)生,僅僅幫一些貧苦人家的孩子啟蒙,可即便如此,當(dāng)朝皇帝也容忍不得,將其除之而后快。
但若是因?yàn)檫@個緣故,如今王家并不掌握任何動搖天下的資本,為何皇帝還是針鋒相對?孟長青神色一轉(zhuǎn),靜靜思索著。
難道是因?yàn)樽约菏敲鲜现螅?p> “此事你從何知曉?”王策看著妻子晦暗的表情,追問道。
“今日婉兒赴宴,在宮門口遇到謝氏女眷才得知一二?!?p> 王策站起身來,喚了死士去謝府打聽虛實(shí),又從侍女手中接過披風(fēng)遞給孟長青,孟長青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
“以你看……我們該當(dāng)如何?”
“勿慌,待探清情況再多做打算。陛下本就瞞著我王氏,若現(xiàn)在王氏有動靜,豈不是打草驚蛇自投羅網(wǎng)?!比胍癸L(fēng)寒,王策看了一眼天色對妻子柔聲道,“今日你先休息,明日一早你便帶了婉兒去京郊的莊子上避暑?!?p> “你還是打算自保為上嗎?”孟長青看著丈夫的臉哀婉地說道,眼中流露出一絲神傷。
正在堂中踱步的王策腳步一頓,看向孟長青的眼中有不解,有驚詫,瞬時又轉(zhuǎn)為了然,他連忙蹲下身,握住孟長青的手:“不是的,長青,那件事我……”
未等他說完,孟長青掙開手,頭轉(zhuǎn)向一旁。
王策的話噎在喉嚨里,說出來孟長青心里不舒服,不說他自己心里不舒服。一陣無名煩悶和酸楚躥上心頭,他閉上眼,雙手緊握成拳:“總之,謝氏的事我會盡力去周旋。你和孩子們多保重,明日我便喚人護(hù)你們出發(fā)?!彼f完這話便轉(zhuǎn)過身走了出去,房外殘?jiān)赂邟?,月色皎潔但凄涼,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回頭看了書房一眼,終究還是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院子。
書房內(nèi)的孟長青已經(jīng)靜靜地坐著。往事是她永遠(yuǎn)無法痊愈的傷疤,傷了她自己也傷了身邊人。這些年她難以安眠,藥也吃了不少,但精神依舊不見好轉(zhuǎn),她攏緊身上的披風(fēng),卻依舊感到四面寒風(fēng)襲來。
夫妻本是一體,她和王策怎么走到今天這個地步?